陳傑憲再度刷新「台灣男性楷模的天花板」。他拿到世界冠軍之後的第一件事情是問：我老婆呢？然後轉身去帶孩子，貼文下面被刷了一整排愛心，朋友還笑著說：
「大家都在說什麼 #卵子噴發1，拜託他已經是人家老公了好嗎？該鎖定的是他家小孩！」然後在心裡面幻想著十年養成計畫，介紹自己的孩子給他家的孩子認識。
好了，開場白結束。
這個議題會勾動我的原因是「男性楷模」這四個字。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跟我有雷同的集體經驗：在我們的文化裡面，父親的角色經常是隱形的，不是經常在外賺錢（這個是比較好的情況），就是即使在家也跟人形立牌一樣什麼家事都不做，再不然就是中年以後失業酗酒賭博打小孩（這恐怕是不少見的情況）。
我很少聽過身邊的朋友把爸爸當楷模，大部分的版本都是：「我長大以後絕對不要跟我爸一樣！」（不論社經地位如何），但問題是，台灣男性到底想要跟誰一樣？
台灣真的有男性楷模嗎？
幾個月前我去演講聊童話，一位男性聽眾問我：「為什麼童話裡面的主角都是女性居多，男性經常不見？」以前我都會開玩笑回答：「那是因為我們男性都不讀書。」2
不過那一場不能開這個玩笑，因為有一半以上是男性。標準答案其實是，童話裡面的女性指的是人的陰性面而不是女性，例如壞皇后可能能談的是你心中的嫉妒、深入森林冒險的公主可能是指內心的某一種野性⋯⋯（以下省略5000字）。
但其實我心裡知道，我並沒有回答到他真實的問題（或者沒有回答到我自己）：白雪公主為了克服母親議題、獨自走進森林，在不同的「矮人」床上睡了一輪，最終找到了一個和自己同族的王子結婚；小紅帽也是叛逆離家採野花被「渣狼」騙，最後治癒了「年邁的祖母」，並且馴服了內心的野狼。虎姑婆裡姐姐的遭遇雖然悲傷，但那個悲傷也讓她從中成長，最後遇到了雜貨郎。
那男孩呢？男孩的楷模是什麼？如果在我們的文化裡，攀爬上魔豆莖（超越某個巨大的陽性）偷東西已經不足夠了、甚至是你根本就不想從巨人那裡拿任何的東西（想想你那個「絕對不想要像他」的爸爸），那我們台灣男人可以做什麼？
不知道是共時性，還是該來的總是會來，今天到台中去聽 #鐘穎 老師的新書分享會3，有聽眾問了幾乎一樣的問題，老師舉了玉皇大帝的例子，並指出台灣男性在傳說當中幾乎是隱沒的角色。
你有發現嗎：拜拜的時候，第一個要先拜天公，但是生命困頓的時候心裡默唸的不是媽祖就是觀世音菩薩。這跟「你爸在跟不在根本沒差，可是你媽還是要你尊重他，因為他是你爸」有87%像！
有誰在不知所措的時候會默念：「玉皇大帝救救我！」如果你真的這樣唸，他可能就像手遊展場立繪，站在那裡看著你吃鱉。
天界找不到，看人間好了。
在你的印象當中，近幾年叫得出名字的國民男神大概都有什麼樣的特質？我自己的觀察是，這些男神們很少像是海格力斯只有「力」，通常還要搭配一點「柔」，不論是孩子氣、溫柔、照顧、陽光或者陪伴的形象。想一想，那些曾經在神壇上面的天菜，是不是帥氣溫暖又愛家？而跌落神壇，往往並不是因為他們事業失敗，而是「柔」的部分出事了。
換句話說，這些年的男性楷模要上得了戰場，還要能夠下得了廚房；白天要揮棒，晚上要哄娃；前者是基本，後者會幫你加很多分；但如果你只因為自己會揮棒，就一天到晚覺得自己好棒棒，還拿棒棒去揮家人，那就打咩爹斯。
老實講我覺得這個蠻好的（因為女性已經被期待 #兼顧一切 好幾十年了），代表我們不再受制於單一的陽性權力中心崇拜，並且過渡到更陰陽均衡的特質：
「可以倚靠，但又不可以剝奪自由；可以溝通，但又不能夠沒主見。」
比方說可能爺爺那輩還會講：「我們男人做決定，女人插什麼嘴？」但現在如果你這麼說，你就會被嘴到爆。
要硬，但又不能太硬。（此處無車）
該軟的時候要軟，能屈能伸。
「當年唐山過台灣，很多男性就死在大海裡，可能因為這樣，台灣人的男性楷模好像還不是很清楚。」鐘穎老師說，聽起來好像很悲慘，男人都死光了，所以我們沒有楷模，但我想到虎姑婆故事裡面最後一小段出現的賣貨郎——
「⋯⋯虎姑婆死後，姐姐害怕極了，湊巧來了一位搖著鈴鐺挑著各項雜細的雜貨郎路過了，她趕緊請他幫忙，請他用扁擔打虎姑婆，而此時的虎姑婆已經斷氣了⋯⋯」4
虎姑婆故事的三大隱喻
我不知道大家從這段裡面看到了什麼，我自己是發現了3件事：
- 台灣傳說裡面的男性真沒用。他出現的時候，危機早就解除了！還要女人「做球」給他表現揮兩下。重點是，出場的時候還搖鈴鐺，多怕別人看不見（好啦，這可能是我的投射）。
- 你各位異性戀男人小心了，當初慌張、不知所措的你的枕邊人，可能只是假慌張而已5。她要的話，手上的皮繩、熱油比你那根長長的扁擔還有用（此處亦無車），別說你了，連虎姑婆都可以殺死！
- 但也不要太悲觀，台灣男人其實不需要真的很厲害，至少在這個故事中，男人只要提供情緒價值就好了。故事中的姊姊最終還是一個人扛下了一切，而你這個路過的男人只需要做一件事：安撫她、站在她旁邊。甚至有些時候在婚姻關係裡，你只要假裝棒打 #虎姑婆 ，她心裡面的結就過去了。只是最簡單的最難，有些男性卻反其道而行，不給情緒支持，反而拼命揮扁擔，還以為自己才是英雄。（寫到這裡突然意識到，或許台灣的女性根本就不需要男性救，這一切都是男性的拯救妄想？）
所以不要再比30公分了，重點根本不是長度，而是情緒陪伴的深度。
男性的楷模三要素
拉回來，男性的楷模是什麼呢？不才小弟的臆測如下三點：
- 雜貨精神：慢慢做、持續做、什麼都肯做。雜貨郎看似是個背景人物，但恰好因為他是背景，默默做好他在做的事情，才能夠經過這裡，給予姐姐情緒支持。堅持做簡單的事，就能成為不簡單的男性。
- 記得轉身：「我老婆勒？我老婆在哪裡？」傑憲帶隊奪冠之後滿場找老婆變成經典橋段，成為一種「成功後還不忘身後支持你的人」的象徵，也有人大讚：「這是真愛！」，但我自己的胡亂詮釋是——揮棒之後要記得轉身，看球飛多遠很重要，但如鐘穎所說：「腳下才是你真正的遠方」（完蛋了，最近吃太多老妖口水）6。
- 平衡與彈性：不知道大家對於扁擔的想像是什麼？它其實利用竹子的彈性，減少重物給身體帶來的負荷7。這也意味著，如果你要當一位好的雜貨郎，光是「忍辱負重、拼命賺錢」是不夠的，你要懂得在人際關係當中保有彈性、「適時放下」（比方說要給出東西、交易、有求於人的時候），你還要能夠在工作和休閒當中求取平衡，也就是前面所說的：「要懂得揮棒，但也要懂得飛翔。」
或許台灣的傳說和故事當中並不是沒有男性楷模，只是這個楷模不明顯，得在背景當中追尋；
而過了中年以後的男性，如果已經在職場達到了一定的地位卻還是覺得困頓，那麼眼前的方向或許不是再爬下一座山，而是用某一種平衡與緩慢，越過心裡的那座山。
台灣男神三要素
在我和周遭朋友分享前面的淺見之後，陸陸續續收到各種不同的意見，尤其是在民間信仰領域深耕多年的朋友提到，台灣其實有很多「男神」，幾乎可以組成「男神榜」，例如保生大帝、城隍爺、千歲、王爺、清水祖師、尪公、帝爺公、廖添丁、濟公、關公等等，所以如果真的要說的話，這些男性神在台灣的社會裡面仍然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並且擁有大批的信眾，此時我才知道自己真是見識表淺。那麼，如果男神崇拜中有某種「男性楷模」 ，那是什麼？感謝四方專業信眾回饋，我整理了大家提到的男神，並請AI統整。
- 仁慈守護（柔的部分，以粉紅色標示）
- 正直公正（硬的部分，以粉藍色標示）
- 勇猛果斷（硬的部分，以粉藍色標示）
- 在外能保護你（25%）
- 在家能照顧你（25%）
- 遇事不逃避（25%）
- 賞罰不偏倚 的人（25%）。
亞洲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副教授林怡君跟我分享她的看法：
「你說的那四個條件，要直接符合很難，畢竟當代人出門不會動不動需要保護。所以——
- 在外保護你：能讓你面對社會、出外工作時有更多便利，例如議員老爸幫兒子喬學校、父親出錢幫兒子付頭期款，這樣也算「保護你離開家門的生活」吧？
- 在家照顧你：這個，就要看拿錢回家算不算照顧，如果算，也是有父親符合的。何況年輕一輩父親還有會陪小孩玩、幫小孩看作業的。
- 賞罰分明：對小孩沒有偏心，我覺得基本上就可以算了吧？
- 遇事不逃避：小孩盧小他沒有棄養、長輩生病他沒有甩手、夫妻吵架他沒有離婚，房貸車貸有還，工作有好好做沒擺爛，這應該也算。
所以一開始立個大目標，看起來很難達成，實際上落實細項來看，其實也沒那麼難。」
從這個角度來看，如果把男性楷模當成是一個高不可攀的標準，就會覺得好像越想越遠，但如果把它當成一個「可以實踐的程度」，那麼這四個項目，還是可以在生活當中有所落實。
男性失去楷模，舉世皆然？
最後，我想「男性失去楷模」這件事情，或許並不只是台灣遇到的狀況，更是Z世代經歷的情況——《失控的焦慮世代》作者強納森．海德特（Jonathan Haidt）引用涂爾幹的核心概念「失範」(anomie)來說明網路社群世代的男孩遇到的狀況——自從網路和社群興盛以後，青少年突然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裡、要尊重什麼。大量減少在外探索冒險的時間，把精力投入虛擬世界，變成「無法起飛」(failure to launch)的一群人，有些甚至待在家裡面變成「繭居族」(hikikomori)。書裡面深入討論了各種原因，在這裡我簡單列出三個我覺得蠻重要的：
- 男性逐漸在當代社會失去優勢（這也是往性別平等推進的正面指標），可是男性卻不知道要如何因應這樣的轉變。
- 教育體系當中普遍缺乏男性的楷模——想想你從國小到高中的老師，有多少位是生理男性？
- 社群和科技的興起，使得男性「可以」越來越社交退縮。以異性戀擇偶為例，以前父親可能要絞盡腦汁、培養各種溝通技巧才能夠認識一位女性，出去約會、穩定關係，但現在不需要了——大量的網路色情、甚至還有虛擬女友，男性在社交技能上不知不覺的被網路給「閹割」了。
在《男性內在療癒》當中作者康諾．畢頓（Connor Beaton）談到，上一個世代有毒的男子氣概逐漸式微，但男性還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對自己的脆弱，所以只能夠用賭博、成癮行為、性愛等等種種方式來躲藏——直到再也不能夠逃跑為止。而從大學錄取率女性超越男性、高中輟學率男性高於女性等等的跡象看來，現在似乎已經是不能夠再逃跑的時候了。
換句話說，找尋這個時代的男性楷模，在剛強和溫柔之間找到平衡，是現在男性唯一的出口。
你呢？你找到你身邊值得效法的男性楷模了嗎？他身上具有什麼樣的特徵呢？
註腳
- 關於 #卵子噴發 有一系列關於意淫、性騷擾討論，大家可以左轉去看 #朱家安 的文章
https://reurl.cc/743loQ - 空口無憑，根據110年行政院國人閱讀習慣調查結果，女性圖書的借閱冊數為4,209萬冊，佔總借閱的60.33%，而男性則為2,768萬冊，佔39.67%，女性的閱讀力比男性高出約20.65個百分點；根據2018年的報告，台灣網路書店的購買性別比例顯示，女性佔約65%的購買者，而男性則佔約35%。當然這可能有其他的解釋，例如相較於讀書，男性可能是用其他的方法來獲取知識。
- 鐘穎（2024）童話裡的心理學。新北：楓樹林出版社。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1004115 - 鐘穎（2023）臺灣傳說的心靈探索：虎姑婆與在地故事集。新北：楓樹林出版社。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76281 - 類似的概念鐘穎在「為什麼有些男人喜歡年輕無知的女人」這篇文章當中有深入分析。你各位男人（我是說我自己）真的要小心了，你以為的小女孩可能根本不是「小女孩」。
https://reurl.cc/Q56D7o - 見鐘穎 #給年輕人的生命處方籤 一文，原文金句「相信你所在之處就是你的遠方。」
https://reurl.cc/M6kDZ3 - 關於扁擔真的能夠減輕負重嗎？還真的有研究！有學者分析環抱、揹負、手提、頭頂與挑擔5種負重方式，發現扁擔可以減少肩膀承受的局部壓力，走路的「彈跳」過程（動載荷效應）搭配一定的速度走路，可以實現省力的效果。邱信明(2018)扁担是否真的省力？力学与实践, 40(1), 108–1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