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從心理所進入輔導與諮商研究所。第一年，心中有很大的失落，因為我原先以為，這裏是個充滿聖母陽光的地方，每個人都很溫暖、同理心滿滿，只差頭頂上沒有出現天使光環而已。
結果，我發現自己錯了。原來我的同學們都有「病」，他們每個人心裏都有過不去的坎，所以才會走上心理諮商這條路。我心目中那個理想的、有光輝的天使瞬間掉落到凡間。
此時，一個學姊跟我講了一句話：「心理諮商師也是人。既然是人，就有光明和黑暗的一面；重點是當他們經歷了一切苦難，還能夠不失去對人性的盼望，這才是身而為人最美好的地方。」
這句話讓我重新思考一件事：或許我真正在乎的不是同學們有沒有病，而是「無法接受自己是有病的」。
我從「抗拒」、「懷疑」到「接受自己可能也有病」這個想法，花了好多年的時間。學姊說，心理師並不是沒有情緒，我們能夠做的只有盡量保持覺察而已；我們可以陪伴個案走過一段辛苦的人生歷程，感受他們的痛苦，並不意謂著自己就是刀槍不入，而是我們相信，每個人都有韌性。
我很喜歡美國神話學家約瑟夫．約翰．坎伯（Joseph John Campbell）的一句話：「在你不敢觸及的洞穴裏，藏著你所需要的寶藏！」或許經歷過傷口，才能夠理解那個痛是什麼。
在實習期間，有一次，我問督導K：「我們又不是聖人，在如此黑暗的世界裏活著，要如何相信人有改變的可能呢？」當時我有一個個案做得很糟，因此陷入了工作低潮。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很沒有價值，每天都過得渾渾噩噩的。
督導K並沒有告訴我，他以前是怎麼辦到的，而是分享了一個他曾經付出很多努力，但個案最後還是離開人世的案例，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課題要面對，我們能夠做的，就是相信人的善意。」
他接著又說：「做我們這一行有一個重要的信念，就是相信人的善意。不過，同時也要保持界線，將你的善良留給值得的人。」
我常常在想，究竟是我療癒了個案，還是個案療癒了我？
呂旭亞心理師曾在分析《美麗的瓦希麗莎》這個童話故事時說過：「黎明比黑夜更智慧。」每次當我處在人生谷底的時候，就會想起這句話。
或許，我們都沒有力量成為別人的黎明，也或許，我們心裏都有黑暗，因此有機會靠在一起取暖，聽著柴火畢畢剝剝的聲音，等待黑夜之後黎明的到來。
這本書記錄我從開始學習治療至今的種種體會，我當個案時的心得、我家人的故事，還有我身邊的快樂小夥伴們發生的軼事。我才疏學淺，新手上路，裏面的想法不一定夠成熟，但字字句句都是路途上我所遇見的風景，想邀你一同分享我的看見。
我們每個人都「有病」，但是你不需要勉強自己變成任何人，你只要做真正的自己，就能夠成為一個更完整的人。
人生中的缺憾，也可以是禮物
咪寶走了，在一個下著大雨的凌晨。
咪寶，是這個家裏唯一會鑽到被子裏跟我一起睡覺的貓，也是唯一會坐在落地窗前等待我回來的「家人」。
當初會領養她，沒有什麼特別原因，只是因為在中途之家貓貓俱樂部幾十隻貓裏面，和她看對了眼。我走到她旁邊，把她抱起來，跟愛媽說：「就這一隻吧！」
以前的我應該會拿出一份科學量表，把每隻貓都評估一番之後再做決定。可是，看到咪寶的時候，就覺得是她了。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愛滋貓，少了一顆腎。
領養咪寶隔天，我和女友就開車前往台中，展開我在彰師大研究所讀書，她在台中教書的生活。
因為辭掉了原本的工作，經濟來源頓時減少了，所以我們只租得起十二坪大的套房。套房裏不過是一張床、兩張小書桌、一個衣櫃而已。我們窮到把紙箱堆疊起來當成書櫃，咪寶的窩當然也是用紙箱做的，而碗、水杯就是她唯一的所有物了。
咪寶常常陪我一起讀書、寫論文、打電動，從《超越佛洛伊德》到《瑪奇英雄傳》，好多個在書桌前面埋頭苦讀的日子，都是和她一起度過的。有時候我會拿起簡報筆，讓她追著紅色點點跑來跑去；有時我想要趕報告或者打電動，她也會跑來打擾我，讓我覺得「唉，真拿妳沒辦法！」。但有一次，女友回台北辦事，逃避依戀如我，竟然覺得孤單了起來，幸好一整個星期都有咪寶陪伴著我。我無聊的時候會跟她講話，慢跑回到家之後，再跟她玩她喜歡的繩子（用麻繩在她頭上晃來晃去，讓她抓的遊戲）。
我們在台中的生活就是讀書、逛旱溪夜市，還有陪她玩。那時我的工作通告和邀約不多，也還沒開始上電視，過著簡單又平淡的窮學生生活。
後來，因為大部分的課都修完了，我開始一半時間在彰化、一半時間在台北的生活，所以在台北租了一個比較大的房子。
每次回到台北，我才剛爬上樓梯，咪寶就在落地窗前面迎接我。我一腳踏進門，她就會喵喵喵地跑過來。
過了不久，我們家來了一位新的成員虎斑貓──「Q寶」，同年10月，又從喵喵俱樂部撿了一隻全白的貓「美寶」回來，成了三寶樂園。接下來的日子，隨著我和朋友一起成立公司，忙著上節目、開課程、辦講座，生活不再圍繞著她。後來我們還認養了「蛋堡」和「霸霸」，儼然成為「五寶村」。
新貓咪的加入，意味著咪寶必須分出地盤給其他的貓咪。然而，她很有耐心地帶領她們（用貓的語言來說：教她們規矩），一直到第五隻貓加入之後，她才透過寵物溝通師跟女友說：「不准再帶貓咪回家了！」
我以為她是生氣新的成員加入，後來才知道，她是擔心我的身體。
「哥哥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噢！你每天都工作得那麼累，再養其他貓的話，可能哥哥要更辛苦去賺罐罐的錢……」咪寶說。
從寵物溝通師口中聽到這句話，我忍不住飆淚了！
可惜，好景不常，咪寶的健康出了問題。我們帶她去附近的醫院檢查，發現她有一顆腎臟幾乎已經失去功能了。之後，每兩天就要帶她去注射一次皮下輸液，然後漸漸變成每天。
獸醫師非常努力，甚至過年的時候還幫她打點滴。
這一天，來到最後一次跟咪寶溝通的時候，我們問她好不好，她很有精神的說：「很好啊，你們不用太擔心。生老病死本來就是這樣，不用大驚小怪。」
我知道，她這樣說只是為了不讓我們擔心。接著，我們問她有沒有什麼話想說？
她回答：「不管身體在或不在，我都在。我很擔心哥哥，哥哥表面上裝作不在乎，可是我知道哥哥很ㄍㄧㄥ，你如果有什麼想跟我說的話，可以跟我說，我會聽得到。能夠來到這個家，我覺得很幸福，如果有來生的話，我想要轉世當人。看哥哥姊姊可以出去玩，我很羨慕，我也想了解當人的煩惱是什麼……」她繼續說著：「之前你們幫我做的婚紗我很喜歡，讓我覺得我是一隻很特別的貓，我想保存起來，希望它可以專屬於我，其他的東西都可以給大家使用。我有交代霸霸了，他可以幫忙管理其他貓。」
沒想到她這麼貼心，連之後的事情都幫我們設想好了。
看著虛弱的她，我還是有一些疑問：「咪寶，我想知道，昨天晚上妳為什麼要一直叫？妳叫的時候，我不知道能做什麼，覺得很慌張……」
「我對著你叫，只是希望你安慰我、秀秀我。不管怎麼樣，我都會在你身邊。即使我離開了，你們也要正常的生活。」
聽到這裏，我再也受不了，眼淚不停地流。
「哥哥很難過，全家那麼多貓，只有妳會陪我睡覺。如果妳走了，誰陪我睡覺呢？」
「你也該長大了吧，我陪了你這麼久耶！而且，儘管我的肉體走了，你睡覺的時候，我就在你的枕頭旁邊，一直到你能夠完全放下的那一天。」她說。
事實上，她的身體已經退化到不太能夠爬上床了。所以最後一個晚上，我做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把我的折疊床墊拿到客廳，和她一起睡。
「咪寶，哥哥很愛妳。是妳讓我感覺到這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夠無條件地愛我，這是我從來都沒有的感覺。我很害怕依賴一個人，我害怕跟任何人說『我愛你』之後就慘了。我總是擔心，在一個人身上付出太多，最後他就會不見了。我更擔心的是，我要負起他所有的情緒責任，我會喘不過氣來，可是妳很了解我，不會限制我去哪裏，也不會要求我做什麼，妳只是靜靜在那裏等待著我回來……」
說完之後，咪寶非常開心：「嗚嗚嗚，太好了！你終於說出來了。雖然我都知道，可是我就是想要聽你說出來。能夠親耳聽到哥哥說出心裏話，我真的很開心。」
然後，咪寶才說出她內心真正的感覺：「對不起！身體壞掉了，不然真想再陪你們久一點……不過，我會帶著這分愛離開。當你們可以捨得、放下的時候，我們就會再見面。我真的很愛你們，我會帶著你們的愛去下一個旅途。」
此時，我已經哭到不行了！她還反覆跟寵物溝通師強調：「你一定要跟他們說，我這輩子有多幸福噢！哥哥教會了我自由很重要，我也要教會哥哥愛很重要。」
最後，她說：「一天之中我最喜歡的時刻，是坐在窗前等哥哥回家。我喜歡那個期待的感覺，看到你回來的時候，心裏想著： YA！又多了一件可以回憶的事情！」
我很感動，這世上有個生命把我當成她的小王子。就算這世界上沒有永遠的陪伴和依靠，我們也要好好珍惜彼此相遇的緣分。
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中說：「不管你擁有什麼樣的真理都無法治癒失去所愛的哀傷。不管什麼樣的真理、什麼樣的誠實、什麼樣的堅強、什麼樣的溫柔，都無法治療那哀傷。我們只能走過那哀傷才能脫離哀傷，從其中學到些什麼，而所學到的這什麼，對於下一個預期不到的哀傷來臨時，仍然不能派上用場。」
面對咪寶的離去，就像所有的離別一樣，不會因為經歷次數多了，就比較能夠釋然，懂得消化悲傷。
有一天，哀傷會消失，但是愛不會消失。
（本文摘自《因為有黑暗，我們才能在彼此生命裏靠岸》前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