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討厭的一句話，就是『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聽一次氣一次！」
前幾天我跟夥伴F聊到我論文裡面用的童年創傷量表CTQ1，她看了一下題目，笑笑地跟我說：「看起來，我的童年滿是傷痕那幫，哈哈。」比起她說話的內容本身，更讓我覺得哀傷的是他的笑容。
「小時候每天都要承受各種辱罵，什麼『生你，一世人撿角！」、『沒有你我會更快活』已經是家常便飯，不痛不癢；我曾經因為我媽跟鄰居說：『生了這麼多女的，沒想到最後這一胎還是女的。可是生下了，怎麼辦？只好養。』跟我媽賭氣不吃飯好幾天⋯⋯有一天放學回來在路上昏倒，被同學媽媽看到，她回來不但沒有給我吃東西，還被毒打一頓，說我：『生雞蛋的沒有，放雞屎的一大堆』，從此之後就被我三個姐姐嘲笑是『雞屎』，還傳到學校同學都知道，捏著鼻子不跟我玩、不跟我同一組。
後來，爸爸工廠倒閉、連日酗酒，每夜家暴，媽媽負氣『逃走』，我拉著她的衣角請她帶我一起走，她說帶著我有什麼用？不會讀書又不會賺錢，礙手礙腳，我百般哭求，後來樓下都上來關切，她臨走前賞我兩巴掌說：『你就是這樣我才不想要帶你！』然後帶著兩個姐姐上了計程車，我一直追到巷口跌倒才放棄。那時候好像才小學一二年級吧，突然有個聲音跟我說：從這一刻開始，你就要當作媽媽已經死了。」
只是，F的母親沒有在他的心裡面真正的「死掉」。長大之後跟母親還是跟她有許多的紛紛擾擾，打電話來要錢，一次就是十萬；各種情緒勒索，還曾經要揪她一起去死；兩個「成材」的姐姐早就嫁到國外，父親也早就不知去向，每回生病，都是自己帶著她四處看診；但每次看診，兩人之間都沒有好話。
「我上輩子不知道造了什麼孽，才會生出你這種女兒！只有我在我生病的時候才會來看我！」
「跟你借個錢就扭扭捏捏，我想你是存心看我餓死、病死！」
甚至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母親的嘴巴還是很臭：「現在我躺在這裡，連動都不能動，吃東西也不能選，任你擺布，這樣子你滿意了吧？」
連夜陪伴在她旁邊的F，跟公司請了假，晚上又沒闔眼趕案子，身心俱疲，真的沒有力氣再跟母親說什麼。一直到母親在她打盹的時候離開，她都是被護理人員拍醒才發現。驚醒之後，她第一個感覺是鬆一口氣，第二個感覺是愧疚，但接下來，就是無止盡的憤怒。
「小時候受到各種虐待，長大以後我努力去看各種心理學的書，想要療癒自己、和原生家庭和解，到後來發現，這似乎是一條不可能的路。我知道媽媽的心生病了，所以才會如此憤世嫉俗。從小她也遭遇過類似的經歷，反覆被性侵家暴，能夠活著已經是萬幸。被拋棄的人，終究也會去拋棄別人，但是這個了解，並不能夠合理化她對我做的行為。
CTQ裡面的那些虐待行為對我來說都很『遙遠』，可能我用某種方式解離掉了。可是我還是很生氣，我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心裡面很混亂。」
討論了一陣子之後我們才發現，面對那個「傷害自己最終卻離開」的人，心裡面往往會有幾種不同的生氣：
- 對逝者的生氣：直到你走之前，都沒有跟我說過道歉。對於「不用再等待」，的確是鬆了一口氣；但同時也對於「永遠也等不到了」，又是滿滿的生氣。
- 對自己的生氣：明明你對我這麼糟，我卻還要幫你把屎把尿，難道我就這麼奴？為什麼我還是會在意、還是會難過、還是會愧疚，我好怨恨自己如此放不下⋯⋯
- 對世界的生氣：為什麼老天這麼不公平？兩個姐姐在外逍遙，花最多時間照顧的我，想要的愛卻1秒鐘也沒有得到？
講雖然是這樣講，但少了一個照顧的重擔，心裡面還是輕鬆了許多。媽媽走了以後，每年的母親節她都把它當成清明節在過，拿著媽媽最喜歡吃的綠豆糕和最討厭的香水百合，帶著自己的矛盾去媽媽墳前狂罵，好像要把過往沒有說出來的憤怒，一次傾倒出來一樣。
這一做就是五年。
一直到她生了小孩2，又認識了另外一個跟她有類似經歷的女孩，真正有了一個自己的家以後，才停止這個習慣。今年的母親節，她終於可以不用去上香飆罵，小一的女兒跟伴一起幫她準備宴會，全家人一起扮成古魯家族，吃烤雞大餐。
「有些傷痛，是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和解的。想通這一點，心情反而變得輕鬆一點。雖然無法和解，但是可以讓傷害在這一代停下來。看著女兒一邊吃雞腿，一邊把雞翅推到我嘴邊的笑容，還有比我更用心的照顧她的伴，我才慢慢相信，就算最靠近你的人傷害你最深，你還是可以在這世界上，找到真正在乎你、愛你的人。」
建立信任不是一朝一夕，但時時刻刻，都可能摧毁關係。真正的告別不一定是來自於好好和解，而是在自己的生命裡，找到盼望重新開機。
或許，這輩子你已經無法好好長大了。
或許，這輩子那個結再也無法解開了。
更或許，你的母親從來沒有好好的當過母親，因為她自己也沒有這樣子被愛過。
但就算是這樣也沒關係，在你的生命裡，還是有機會和那些覺得你可愛的人相遇，緩緩前進，慢慢相信，種下小小的種子，開小小的花。
註解：寫這篇文章並不是要責備辛苦的家長、父母親，而是想提供那些充滿童年逆境的朋友，一個心靈的出口，無法原諒父母，並不是你的錯。獻給所有在關係當中受苦的大朋友、小朋友、家長和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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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過去和解
#愛與勇氣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