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吃年夜飯前,我走到超商買金色紅茶。
正所謂金色紅茶是如謎一般的存在,那是一種特別風味的紅茶噢。
在喝下去的瞬間,胃裡流動著金黃色的茶湯,像是待會兒就能在肚子裡蔓延出一大片充滿陽光的茶園的感覺。這也難怪屋子形狀的飲料盒側面會印著立頓在祁門的金色茶園了。
「肚子裡盛開的茶園--立頓金色紅茶~」這樣當作廣告詞,一定會大賣的吧?
像是世紀末被寒風給佔據似的街道,只有寥寥幾部要趕回家吃飯,飛駛而過的車。
便利商店裡也像是電力才剛恢復的樣子,一個客人也沒有。
竟然比外面還冷阿,我雙手插著口袋走到冷藏櫃,一面想著。
揀了兩瓶紅茶,走往櫃台。
店員是一位年約20歲上下,並不是長得相當漂亮,整體來說是路上看到會忽略,明明在畢冊照片裡卻怎樣也找不到的那種平凡女孩,唯一的特色是皮膚泛著健康的小麥色。
她穿著超商海藍領搭配天藍袖的制服,裡面襯著一件相當不搭的連帽T,領口露出帽圍的廉價棉花,胸前垂著兩條卡其呢製繫帶,眼神和動作都有些搖晃,一邊低著頭記帳。
一直望著她的衣服,便有一種「等等就要出海了噢,請抓穩帷桿!」的錯覺。
我不由地將手抓著櫃台。
不過如果是正妹的話,應該會搭配高領長袖黑色緊身絲衣才對,一方面能襯托出襯衫領口露出的鎖骨骨形,另一方面又能讓過長的黑色袖口蓋住半隻手掌,顯得成熟又可愛。我心裡一邊嘟弄著,一邊將飲料放上櫃台。
「不過如果是正妹的話,如果像她這樣胡亂穿也還是很好看的吧。」小花君在心裡反駁著。是阿,美貌是天下最傾斜的公平。
「兩入8折,一共是24元。」她緩慢地BI-BI兩聲,抬起頭,粗糙粉紅色髮圈紮起的馬尾在寧靜年夜凜冽的便利商店櫃台半空中劃出一個四分之一圓,臉頰間的頭髮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卻又像春天的食蟻獸見到天敵似的將言語吞了進去,隱沒在她細長的髮絲中。
「不用吸管,謝謝。」我將她遞給我的兩支吸管順著桌面推還回去給她,她放回吸管架後,繼續埋頭記帳,耳際間的髮流跟隨著她的動作前後搖晃。
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堆砌著許多的寂寥感,好像我一轉身走出自動門就會如失衡的層層疊般瞬間崩潰。
我用食指與姆指熟練地在紙盒上推出菱形飲口,一邊走出超商,一邊咕嘟咕嘟地喝將起來。然後享受茶園裡茶樹葉芯漸漸滋長的感覺,香氣自鼻頭滲入味蕾,只差我身後沒有開出一朵一朵的花。
我還是不放心阿。
索性走回超商,卻不知如何開始。
語言總在說出口時需要最大的閾值。
「呃,那個…妳不用回家吃年夜飯嗎?」
天阿,我從字庫中選了最傻的用詞。
她將手邊的動作停下來,幾近lag的方式抬起頭,望著我,不,似乎是望著我身後的網路遊戲架,眼神像是從月光摘取下的一斷哀傷,以一種放射性的形式穿越我耳邊。
仍然沒有人進來。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流動的方式如禪定的時候一般。她持續看著遊戲架,也未顯示出一絲絲欲言又止的表情,店裡的空氣像是靜止一樣,我正在思索應該如何轉移這個問題。
我幾乎有一種畫面停了的錯覺。當機了阿,伸手向前卻不見重開鍵。
在我快放棄,準備說句「看,有流星!」劃破沉默之前(室內哪有流星囧),她像是突然充好電的答錄機般開口說話了。
「家人不在台灣了。」簡潔的語氣,像是傳達著世界就要在這裡終結了一般。
「抱…抱歉,我只是看妳一個人在這邊顧店傻傻的。」
在最後我終於忍住沒有用「很可憐」三個字當形容詞。
她的臉上看不到類似表情的東西。是介於Mr. Anger & Mr. Calm間的超級中性表情。
「喔。不過,你是今晚人來人往中,唯一替我想的人。」她用下門牙像要確認自己嘴唇是否存在似地輕叩了上嘴唇。
「呃,那個…總之,新年快樂。喏,這給妳」我從肚子前帽T特有的小叮噹式口袋取出一張我手寫的方形春聯,遞到她面前。
「謝謝。新年快樂。」
當快樂二字的餘音還在空中遊蕩,微揚的嘴角卻又被地心引力拉下。
髮梢被自動門的風鼓動,她立刻登入一張自動化的臉孔,一邊喊著「歡迎光臨,新春商品兩入八折喔!」。
我心底不禁響起MSN登入的音效「等登燈」
世界上就是存在著這樣口是心非的,不是真正的快樂。
回到年夜飯餐桌上,我把預先寫好的滿、財、福如附加檔案般三個字夾在紅包裡分別送給弟妹們。
堂弟收到的是財,希望他今年能賺大錢。
堂妹收到的是滿,希望他今年GRE滿分,愛情課業都能圓滿。
我弟收到的是福,希望他今年不要發福阿!
原先,留給我自己的那個字,我送給了素昧平生的店員,我很少去那裏買東西,因為那離家有一段走路的距離,騎車又太近。這大概是我第一次也最後一次見到這位小麥膚色的女孩了吧。
但我還是由衷地希望她今年,不,明年能跟家人一起吃團圓飯噢。
喔,對了,我給自己寫的那個字是
「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