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我的男朋友寫春聯好嗎?」花栗鼠圍著質地良好的聖誕節款式圍巾在微冷的午後過來,牆上的檜木溫度計,指著18度多一些。
這個房間一共有兩個門,人們從左邊的門進來這裡,然後由右邊的門離去。
,為什麼要設立兩個門,其實我也不清楚。
總之就像是餐廳門口會放著兩罐就算火災來了也不知道從何開始使用起的過期滅火器一般,兩個門平行而獨立地存在著。
我則是定期的來到這邊,像是上班一樣事務性的坐在椅子上。
沒有客人的時候,就自後方大書櫃中取下舊時代的小說或傳記,津津有味地消磨兩個小時的時光。
時間到了,就離開。
沒有人留下。
留下的充其量的只有溫度計,立式暖爐,褐色橡皮沙發椅,與古老得將要崩壞的木頭桌子等東西。
「那麼是要寫些什麼東西呢?」我從充滿霉味的木頭抽屜裡取出墨汁,像添加胡椒般倒些許墨汁在水牛形狀的硯台上,然後用硯台旁的墨條緩緩地在水牛的背脊上摩擦,像是要把牠背上的泥巴磨掉那種磨法。
「具體的內容還沒想到。大約想寫四個字。」她將圍巾從布滿栗子色柔軟的毛的脖子上拿下,在膝蓋上細心地折疊好,然後整齊地放入包包。右手無名指上的銀色戒指,在昏暗的燈光下以一種慘澹的眼神望著桌上黑表白裡馬克杯上貓咪的圖案。
「隨便說點什麼也行阿。好比馬達加斯加島上的棕櫚樹,或者俄羅斯北方針葉林被積雪覆蓋的松果之類的。」墨條在牛背上發出不詳呼呼的聲音。
「昨天深夜來到這裡之前,我夢見在水潭邊被白色與青色的水蛇輪流咬到了喔。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夢,但醒來之後卻發現有這樣的傷口呢。」她將褲管捲起來,露出纖細的右腳,置於桌前木製的小凳子上。足踝的部分有兩道像釘書機釘壞的齒痕,一共是四個洞。雖然是相當小的洞,不過是看了心頭就會糾結地痛一下的那種傷口。
「一開始被白色水蛇咬到的時候,痛到幾乎要失去知覺了,我心想糟糕了,或許就會這樣死去也說不定呢。一面這樣想著,一面覺得也無所謂了,正想要沈沈地睡去呢(雖然是在夢裡)。
花栗鼠的背脊靠在老舊而失去彈性的皮製沙發椅上,發出嘎機嘎機的聲音。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像是要穿透月球表面那種嘆氣法。
「這個時候突然像被通電一樣,想到遠在另一邊的戀人,就覺得似乎不能這樣沒有聲音地死去阿。雖然沒有正式的分手,只是分隔兩地,我還是相當地掛念他。於是便如同春天活跳跳的鱸魚一樣,倏地喊出聲音來。沒想到這次招來的是青色的水蛇阿,像是早晨起來對著烤得酥酥的火腿蛋土司一樣,猛力地朝我小腿上一咬。奇怪得是那疼痛感比第一次還要微弱,或許是我過度預期了也說不定。相對於白色水蛇,青色水蛇反而給我一種朋友般的溫暖感覺。我幾乎要開口對牠說:呦,是綠蛇阿,今天也來一份小腿肉嗎?」她用三隻手指撫摸著小腿腹到足踝的部位,像是沐浴乳廣告中那種摸法。
「或許是綠青治療好白蛇賦予你的傷口噢,象徵性的。」硯台上的墨汁,已經逐漸乾涸了,凝結成膏狀。反正磨墨只是一個開始,像鑰匙一般的東西。
「是阿,象徵性的。」她重複我的話。
「不過還是會留下痕跡阿!」
「嗯。」她用雙手將褲管捲下,當手指碰觸到她腳板時,燈光好像調整過的樣子以另外一種形式呈現出來。溫度計的紅色水銀柱隱約在18到19度之間跳動了一下,微弱的程度如快門一般。
「那麼,就寫這個吧。在說著夢的同時,似乎這樣的語言就在我腦袋裡浮現了。」我遞給她一張印有兔子圖案的便條紙與削尖的黃色鉛筆。她沙沙沙地認真在紙上像畫圖一般寫出四個字。我自她手中接過紙頭,袖口在舉起得同時散發出令人愉悅的松子氣味。
從紙上細緻的筆跡看來,她應該可以自己寫的。
「要以什麼要的字體呈獻呢?」我熟練地將紅紙襯在文鎮下,捲起袖子,揀一支中楷的白狼毫,在硯台邊潤筆。
「和我的夢一樣的好了。」她微笑著,一雙眼睛像5歲小孩看到感興趣的事物一般發著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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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能見面嗎?」我將春聯交到她手上,順便開合一下手指,檢閱指節間的紋路。
「一段時間內可能沒辦法。不過我會盡力試試看。」從她的回答中,我發現她對於我曖昧不明問句中的主詞與受詞好像誤解了。不過,會如此這般的誤解,就表示我沒有澄清的必要了。
離去之前,她將春聯對摺夾入土灰色行事曆中,然後自皮包中取出用紫色絨布包裹著的三顆栗子果實,叮嚀珍重的放在桌上。
「謝謝你。」她起身把沙發推回原位,並將包包的肩帶調整到適合的位置。接著轉身走向右邊的門,握著金色門把,像要把房間裡空氣都抽乾似的關上門,然後消失在這房間裡。
我還沒來得及回應。
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如此,我擅長的一些什麼將她們導引到這裡來,停留片刻,在我尚未完全準備好的情況下,或者在她們覺得從這房間中已經得不到更有趣的一些什麼的情況下,她們又被我不自覺的導引離開。
房間左邊的門因為「麻煩你了」而開啟,
房間右邊的門藉由「這段時間謝謝你了」而關閉。
來這裡的人,總是抱持著期待,離開之後,才發現自己什麼也沒帶走,或者說,帶走的是失望。
自始自終,我持續著聆聽、陪伴、寫春聯,如此類似心靈意義上的熨燙工作,然後一點一滴的被磨損。
這就是為什麼這房間裡沒有時鐘的原因。
在這裡,時間是沒有意義的。它只是在記錄著類似事件的輪迴或重疊罷了。
「你是從月球來的吧。一定是喔!」我想起舞˙舞˙舞裡面電信局的女孩子赤裸著身體對村上春樹說的話。
當然,最後她也離開了。
「我畢竟想要和地球人生活阿!」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