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被藍色填滿的島,一個叫朗島的小村落。我們坐在架高夏屋式的「發呆亭」裡,吃著芋頭冰。
吃著吃著,我的夾腳拖鞋被海風吹走了。
錯愕之餘,一個粉紅色衣服的女孩,有著黑黝黝的皮膚,圓滾滾的大眼睛,倏地爬下發呆亭幫我撿回來。
「我叫小花,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蘿瑪讓,草字頭的蘿,禮讓的讓。」她從發呆亭下方把脫鞋遞給我,眼睛大大地像是蚌殼裡的珍珠一樣。
她的媽媽在開「避風港」藝品店,爸爸在蓋民宿。
「蘿瑪讓,去叫我哥哥回來抓『哥讓』(小豬)。從12點說要抓,到現在都2點多了內。」她阿姨說。於是我和馬讓一起去找她爸爸。馬讓爸爸坐在民宿工地裡面,桌上阿比喝到剩下一半,靜靜地看著海,抽煙。
「我們這裡的人吶,都有一個民宿夢。好像蓋了民宿,日子就可以好過一點一樣。」他說,把視線往上移到天空,這裡四處都是綻放的湛藍,眼睛喝都喝不完。
我納悶他一個人蓋民宿嗎?他卻很直白地說「當然阿,不然你要幫我蓋嗎?這裡喔,木頭水泥很缺,都要從台灣運過來。蓋得很慢,但是也沒辦法……」他迷濛的眼神裡,有一種南島的勇氣,順著他的煙圈望向海洋,好像就可以看見飛魚在浪裡游泳的模樣。
避風港的相遇
「我們比賽看誰先跑到避風港那邊!不要穿鞋子喔!不穿鞋子跑比較快!」結果我一邊跑,一邊覺得腳底在燒。
果然妹妹是有練過的,雖然兩年前我也在花蓮打赤腳跑過9公里的馬拉松,但蘭嶼的路面沒有柏油,只有塵土和水泥石子交雜,每一步跑起來都是痛楚。
「很燙厚?哈哈哈!我這裡很厚不怕!對了,我知道有一個石頭,不會燙!」她指著自己的腳底板笑得很大聲,一邊敏捷地像是小泰山一樣在好多石頭間跳躍,然後在一顆白色的石頭上停下來。
「就是這顆。你把鞋子脫下來,不會燙對不對?」她說,我半信半疑地把腳踩上去,發現真的不會燙。
「因為這是珊瑚~」她說,臉上的笑容燦爛得像太陽。
「這裡有很多螃蟹喔,我們可以抓來玩!」她說著,從石頭下面翻出好多小螃蟹,每隻都比我指甲一半還小。螃蟹在我手上一直爬,好癢好癢。
「你看,這裡有紅色的!哇還有超~大隻的!」說著去撿了一個紅茶利樂包,裝了一點水之後把螃蟹丟進去。我可以想像,她可能每天都在玩類似的遊戲,可是每一刻對她來說,好像都還是無比驚奇。
「這個給你照顧,我再去抓!」她把利樂包交給我,裡面大約有二十多隻小螃蟹。我聽到「照顧」兩個字,心裡升起小小的感動,這是「我們」抓到的螃蟹,要好好保護它,只是這種單純的「共有感」,胸膛就暖得發燙。
後來,我們打水瓢、在海裡一起游泳,她把她的寶貝蛙鏡借給我,說:「用這個可以看到很多的魚!」然後她在水裡面表演倒立,甩甩頭又站起來,擦了擦眼睛,「呸呸噗」地吐了一些吃到的海水。
同行的酒釀貓等人怕晒,在發呆亭裡面乘涼吃冰吹海風,不過因為芋頭冰實在太好吃了,一下就把店「吃垮了」。
「哎呀,沒有冰塊了我們也沒有辦法捏!」馬讓的叔叔在發呆亭旁邊開冰店,一副「實在是很傷腦筋阿」的好玩模樣,欠了欠身,然後在店門口掛了「冰塊用完了」的牌子,繼續坐在店裡一刀一刀地,刻著拚板船的藝品。
後來我們發現或許是因為物資有限,蘭嶼好像是一個很隨性的島,很多店家都像馬讓的叔叔一樣賣完就收攤了,我們不斷聽到「可是我們飛魚用完了內!」「明天再來吃拉,今天休息了喔」之類的,遺憾之餘,卻也感染了他們的坦然。
我要走的時候,馬讓立刻放下手中的利樂包,啪一聲,小螃蟹散落一地達達達地逃走了。
她從水中倏地站起來說:「哥哥,你要走了喔?」
我聽了都快哭了。
「那你明天還會來嗎?」她雙手擰著衣服,眼睛大大地看著我。
「我明天還會在阿!」我忍著酸酸的鼻子說。
「那我們明天見。」然後她開懷地笑了。
「嗯,明天見!」我說,幾乎不敢回頭看她。
由於我們只在這裡待兩天,第三天中午以前就離開了,很難想像如果明天她還是問我一樣的問題,我要怎麼回答他。一邊寫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淚流不止。或許,關於告別,我還有很多很多、很多要學。
巴拉冠的日出和哲學性的貓
回野銀部落巴拉冠民宿的路上,我一直想著馬讓的臉龐與海灣間歇的浪,直到民宿的貓出來接我們。蘭嶼島上很多家民宿,如果要叫我再去住一次,我應該不會選這一家1,但我一定會懷念這島上的貓,非常有戲。我們才剛回來,就來我們身邊磨蹭,當我們要蹲下來,又矯情地跳走,在柱子旁邊、地上伸展各種神奇的動作。
這裡的貓好像都感染了希臘半島上面的哲學性,有些時候光是看著牠們,就可以玩味半個小時。黑灰虎斑貓擅長坐在門口的石頭上,有時候慢慢地望著遠方,手掌懸空了一陣,然後又若有所思地放下來貼著石頭,有時候緩緩地看著你,像是想說「如果宇宙裡有所謂永恆與不朽的話喵~」。另一隻橘白虎斑貓喜歡躲在各種有洞地方,灌木叢間的間隙啦、水泥水管啦、海灘椅底下啦等等,思考「洞的存在理形上的真實性」之類的議題,雖然有時候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或許是因為第一天搭紅眼列車加上好暈的船,大家都累了,一倒在床上就像陷入泥巴裡一樣睡去,但隔天還是要早早起床。聽到鬧鐘的時候,我第一個跳起來,因為巴拉冠的屋頂可以看到傳說中蘭嶼最美的日出(這句話好像被用爛了)。
其實我覺得最美的不是日出,而是看日出的人。凌兒率穿上脫鞋,信步走到房間外面(就是屋頂),倚靠在藍色欄杆上等待日出。
在朋友圈中總扮演保守而謹慎的角色的她,臉龐在天光的照耀下變得深邃起來,幾個朋友蘋果、嘰嘰、順子、酒釀貓和晒棉被(對,這是她的外號)「散落」在巴拉冠頂樓露台上的海灘椅靜靜地看著日出,就像畫家威廉泰勒筆下那幅Dido Building Carthage一樣,寧靜而恬適。
畫面像是靜止一樣,又像是隨著空氣緩緩地流動著,嘰嘰拿起相機,往前走了幾步輕輕按下快門,我則在她後面拍下這張剪影。突然覺得,如果你在體驗一些生命中的美好的時候,有人能把你當成這些美好的一部分,其實是很幸運的。
地瓜葉炒飯與蘭嶼的羊
看完日出之後我們就去睡回籠覺了,直到中午才起床,這就是年紀大的旅遊方法阿,「睡覺」永遠最重要。不過就像前面提到的,蘭嶼物資缺乏,睡太晚的結果就是「沒東西吃」,加上凌兒、我、嘰嘰與酒釀貓都吃素,要找到「能吃的東西」根本神難,最後我們只好在野銀部落的街上閒晃,看看有沒有人能接濟我們。
但晃來晃去,都是跟我們一樣吃素的山羊。蘭嶼的山羊實在是非常非常厲害的動物,可以站在接近90度的草坡上吃草,而且吃草對牠們來說就像是滑手機一樣,可以吃一整天也不覺得無聊,牠們也可以無視路人大搖大擺地在馬路上走,甚至還吃我的手指。
這裡的居民說,他們飛魚祭的時候,拚板船下水會殺牲口祭祀,所以養很多的羊和哥讓,不過平時他們對待這些小羊和哥讓倒是很客氣,像是隔壁鄰居一樣會讓他們先走,坐在他們旁邊聊天等等,只差沒問他們「嘿,羊哥,今天的草還可以嗎?」之類的。
餓了很久,終於一個在巷口賣烤飛魚的阿伯收留了我們。
「你們吃素喔?那炒飯可以嗎?」他問我們,憨厚地用袖子擦擦額頭上的汗。結果我們獲得了地瓜葉炒飯兩盤,加上微薄的醬油與三色豆。
我畢生吃過很多種炒飯,大多都是以高麗菜當做基底,但我不知道原來地瓜葉也可以炒飯,加上酒釀貓與凌兒不吃蛋,所以這兩盤炒飯根本「炒不起來」,充其量只是「醬油拌地瓜葉飯糰塊」而已,要命!實在是一場災難,只好跟阿伯多要一些醬油(他竟然給我一「碗」醬油),拌著飯吃。
可是這位炒飯給我們吃的「地瓜葉阿伯」相當可愛,一直問我們「還可以嗎?會不會太鹹?」、「在這個島上要吃素真的有點辛苦內」,而且他笑起來的時候,像是靦腆的大男孩。吃完要離開之前想跟他拍照,他還俏皮地說「等一下,我打電話問一下我老婆!」說著就把腳上脫鞋拿起來假裝講電話:「老婆,有美女要跟我拍照耶?可以嗎?可以喔?好好好……」然後到後面倉庫拿了族裡傳統的帽子戴著跟我們一起照。
「阿伯,你也有在導覽地下屋喔?」離開之前我問他。
「有喔,如果你需要的話可以再來找我,一個人300塊喔。不過不勉強拉,來蘭嶼就算只是看看逛逛走走,也很好的。」他慈祥地說。
紅不讓理髮與惡靈之洞
下午浮潛完之後,全身都是鹽巴,覺得有點想洗頭,所以就跟酒釀貓去島上非常少的理髮廳之一「紅不讓」,其他人則是先回民宿休息。紅不讓在機場旁邊,擁有島上最美的夕陽(又來了)。老闆娘果然人如其店名,不得了阿!雖然只洗一次頭髮,但是洗完之後會讓你有一種重生的感覺。
「我在桃園阿,也開了一間店,有很多妹妹耶(指造型師學徒)。我女兒在那裡念書,老公也在那裡開鐵工廠喔。」說著給我們一張名片,上面印著紅不讓三個大字,背面寫著「理髮。民宿。導覽。鐵工廠」幾個大字與電話,感覺就跟「星座、海釣與EQ」一樣跳tone,我是不知道民宿經營得如何,可是老闆娘頭皮按摩倒是滿厲害的。
「我女兒在桃園的高中打棒球喔,保送上大學了呢。」她指著牆上的照片,一個女孩正抿著嘴直視前方要揮棒打擊,眼神裡透露出島民的堅毅感,旁邊還有大大小小的獎狀拉、合照等等,大大小小貼滿了理髮廳鏡子旁邊的牆。
「有時候去桃園住一下,有時候無聊了就回來住。從這裡到桃園,搭火車幾乎要花上一天內,不過女兒在那邊,也是沒辦法的事吶!你再大一點就會懂了,我們人一生要找到願意讓你浪費時間的事情並不多,如果你找到了,而且心甘情願,就是累垮也要做下去。」老闆娘說,蘭嶼人好像都很樂天知命,從冰塊、炒飯到搭火車都很隨緣的樣子。老板娘跟我們說了好多島上的事情,包括紅頭部落與野銀部落日落的時間不一樣、大小天池的由來、還有巴拉冠民宿老闆有一個腦袋不太好的弟弟等等,簡直像是蘭嶼online的NPC一樣。
我們突然想到前一天在環島的時候看到東北海岸邊有好多岩洞,但酒釀貓說有點陰陰的不敢進去探險,於是就問了老闆娘求證。
「你說五孔洞喔?那個可以進去阿,以前的人會在那裡宗教聚會喔。沒有什麼鬼怪拉,不要聽別人亂講,老一輩的人都說那裡是惡靈之洞,晚上會發出鬼魂的聲音,不過後來才知道那其實是角鴞在叫,沒什麼好怕的。」老闆娘說,從她的話裡可以感覺到蘭嶼島上女人的勇敢。
於是我們告別老闆娘,往東北角前進。可是抵達五孔洞之後,我們反而猶豫了。你看看你看看,這洞裡面的紅紅的十字架搭配黑漆漆的檯子與白橘相間的祭花,怎麼樣也不像是老闆娘所說的「進去也沒有關係」的樣子,我們甚至連照片也不敢拍(所以這張是從網路上抓的)。看著裡面,竟然有一種仙劍奇俠傳試煉窟的錯覺,不知道裡面會不會插著無塵劍呢?
「你們在做什麼?最好,不要進去喔。」果不其然,正當我們在洞口躊躇的時候,一個當地青年騎著機車從我們後面經過,丟下這句話就離開了。我一邊用手機查這個洞的故事時2,出現了一隻小狗,在洞口前徘徊了一陣,然後在積水攤裡翻滾了幾圈。這是我們來島上見到的第一隻狗(也是唯一的一隻),畢竟在這個由貓、山羊與哥讓統治的島上,要身為一隻狗還是很辛苦的。
經過一番糾結之後,我們還是放棄了進去的念頭,跨上機車準備離開。心中各種懸念盤繞時,這隻小狗竟然「跳上腳踏墊」了3。就這樣,我們載著牠兜風都了十多分鐘,中間停下來拍照的時候他也會下車找一攤水翻滾一下,然後在我們要離開前又跳上來搖搖髒髒的尾巴嚕濕我的大腿,好像在說「走吧走吧,我準備好了呦!」的樣子。
因為跟馬讓約好了今天要去找她,所以就沿著北海岸騎到朗島部落,可是已經晚上六點多了,怎麼想馬讓也不可能還在海邊打水漂抓螃蟹,果然我們到避風港的時候,海灘上已經沒有人了,只剩一個擁有獵人小傑變身髮型的木雕,痴呆地望著海岸。雖然很懊惱遲到了,可是還是很想履行諾言,剛好一個阿婆提著垃圾袋騎著機車經過,我們三步併作兩步地上前去問看看,小狗也跟在後面跑。
「你要找誰?喔~馬讓喔?跟我來!」於是阿婆繼續往前騎,小狗跳上機車,路上還遇到她的鄰居阿美伮(其實我不知道她名字,但他看起來就是會叫阿美伮的那種鄰居)也提著三袋大垃圾艱辛地走著,阿婆還熱心地跟她說「來我幫你拿!」沒等到阿美伮反應,就搶走了一袋掛在機車龍頭左手邊,加上阿婆她自己本來提的垃圾袋一共三袋,我和酒釀貓一邊感嘆她技術好好。
阿婆本來還要跟阿美伮要一袋的,不過阿美伮揮揮手說不用,咚咚地揹著垃圾往前跑了,我一度懷疑這裡的女性(包括馬讓)是不是從小就學會「赤腳加速術」之類的技能。
魚槍爸和朗島村的捉迷藏
經過一個小橋,拐來彎去到了一個靠近山腳的聚落,有點像是台灣南部的眷村一樣,不過巷弄狹窄了一些,終於到了馬讓家。
「馬讓,你朋友來找你了喔!」馬讓的爸爸說,但馬讓好像和弟弟跑出去玩了。馬讓的爸爸拉了兩張椅子讓我們坐。小狗從機車上跳下來,在我們旁邊的地上趴著。我們跟他提起那隻小狗搭便車的趣事,沒想到他一點都不驚奇。
「你說旺財喔?他常常這樣阿,看到遊客的機車就跳上去。旺財!回家!」旺財聽到他的聲音,就起身往巷弄深處跑去了,此時巷弄的另一頭,跑來了一個大約小學二年級的小男孩,手裡拿著一個玩具小汽車,跟馬讓一樣黑黑亮亮的,頭髮少少的光著腳ㄚ子,估計是她弟弟。
「巴比布讓,去叫馬讓回來。跟她說有朋友來找她!」話還沒說完,巴比布讓就咻地跑走了,原來「赤腳加速術」是村裡的人都會的技能。
「村子裡的人都叫我魚槍爸。年輕的時候我在做魚槍,望著海的另一邊,我就一直想阿,蘭嶼這麼小,有一天一定要去台灣看看。」馬讓爸爸點了煙,把帽子拿下來看了看天空。
「可是我在蘭嶼學會的東西、做拚板舟、魚槍、捕魚等等,到台北都不能用。所以後來一切從零開始,我擺過地攤、搬過水泥、當過學徒、後來誤打誤撞變成錄音師,跟劇組一起前台跑透透,繞了一圈台灣之後,才發現還是蘭嶼最適合我,所以在這裡娶了老婆生了馬讓和巴比布讓。這裡有的,是台北沒有的單純,這是看不見也買不到的。」酒釀貓一邊聽一邊狂點頭,或許是讓她想起她在廣告公司待的那段日子吧。
魚槍爸的話讓我想起剛剛和阿婆的相遇,如果你在我家樓下隨便抓一個鄰居問我住哪,那可能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更別說帶你來了。小村落有小村落的人情味,和美。
「呵呵喝哈哈哈~你來幹嘛?我帶你去玩!」兩個孩子回來了,馬讓氣喘吁吁地彎著腰撐著膝蓋看我。結果我們在村子四週又跑了一圈,玩捉迷藏、嚇了草叢附近的哥讓、趴在手扶梯上屁股朝下地滑下來、然後跳到魚槍爸的發財車上面看星星。即使是自己的家附近,都可以蹦蹦跳跳玩得這麼開心,或許這不是每天滑手機平板的都市孩子能夠體會的吧。
「爸爸說四年級才可以上來,巴比布讓不能上來!」馬讓說,我覺得這樣巴比布讓很委屈,提議跳下發財車去拍照。
結果兩個孩子拿到我的手機就狂按得很開心,一連拍了幾十張!
「哥哥明天就要走了喔,所以畫了一張圖送給你,你要收好喔!」離開之前,我從口袋掏出在蘭嶼藍畫的「馬讓打水漂圖」送給她(這樣講好像什麼名作之類的)。可是馬讓連看都沒看,就搖搖頭把手縮回去,躲到家前面的鞋櫃旁。原來,不只我不擅長道別,她也不擅長。或者說,這世界上有誰擅長呢?
「哥哥還會寄明信片來給你喔,妳要乖乖讀書。」看著馬讓的退縮,我腦海突然閃過前陣子很紅的一篇文章<叔叔阿姨,请你们别来支教了>。
我們來了,遇上這裡天真的孩子與不羈的自己。我們走了,留下美好的回憶與感傷,那麼為什麼要來呢?為什麼要把感傷帶給孩子呢?
「馬讓,哥哥說要送你的你要收好喔。」魚槍爸說話了,馬讓才有點不甘願地拿著它,從鞋櫃底下抽出一個盒子,把一些玩具與石頭拿出來,然後把這張紙墊在最下面,再把東西放回去,將手放在屁股後面擦一擦,抬頭睜大眼睛看我。
「你明天還可以來阿!」她像是要討價還價似地說,我花很大的功夫才讓她搞懂我們的船早上就開了,她有點不想接受地嘟著嘴,一直到我們離開之前,都插著腰假裝生氣。巴比不讓可能因為還搞不懂什麼是分離,還開心地在地上嚕嚕嚕推著他的玩具車。
「Maygolang!」魚槍爸邊揮手邊跟我們說,Maygolang是再見的意思,他還說如果我們記不住,就記「美國爛」,美國很爛就可以了。
「或許離別,也是他們該學會的。因為終將離別,所以我們才學會珍惜。」告別魚槍爸與馬讓之後,我一直想著舞蹈班阿翔說的話,海風呼呼地一直吹著,但淚水都沒有乾。
東清迷航與一分鐘夜市
「你們也從台北來嗎?」離開朗島村,我們在東清的民宿餐廳人魚與貓遇到了同鄉4,一邊聊天一邊跟貓波斯貓玩,她在民宿親手做了相當美味的素食烤馬鈴薯拉餅。結果不聊天還好,一聊覺得我們這趟蘭嶼行有點弱。
「是喔!那你們有去過情人洞嗎?一線天呢?天池呢?」她說的地點,我們一個也沒去過。第一天雖然有試著去找小天池,但最後還是沒找到。正當我們下定決心明天要早起一一攻克的時候,手機響了,是凌兒打來的。
「小花喔,你們在東清嗎?來救我們……」凌兒聲音悽厲地說,她們困在野銀部落與東清部落之間的環島公路。因為收訊很差,實在是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只能草草吃完飯,先往野銀的方向騎。大約騎了五分鐘,看到一行人滿身大汗地拿著手機照著地板,在黑暗中「徒步」走著。
「民宿巷口那個賣山豬肉香腸的大哥,說什麼東清部落的夜市很近,用走的五分鐘就到了,結果我們走了二十分鐘還沒到,而且都沒有路燈,手機又快要沒電……」凌兒說著都快哭了,嘰嘰與蘋果看到我們的車燈,才敢把手機的手電筒關起來。這裡必須說明一下,蘭嶼有六個部落,部落與部落之間通常都是山和山羊,冷清得連個鬼影都沒有,很多路段根本也沒有路燈,也就是說,如果晚上不靠機車的大燈要在部落間移動的話,大概只能祈求的的手機手電筒電池夠力了。
最後我們三貼騎回民宿,分別騎了三輛車來救她們,才結束這場驚魂。
真正到了「傳說中」的東清夜市,才知道這實在是全台灣最「迷你」的夜市,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樣,大概只有一個三合院大的廣場,兩家賣藝品的店,一個炸雞攤、一個飲料攤、一部啤酒車、炸彈蔥油餅攤、幾張桌子和一間雜貨店就沒了,一分鐘之內可以逛兩圈。
「那個,野銀的香腸大哥說,到這裡報他的名字可以打折耶!」凌兒說,好像幾乎忘了剛剛他才被香腸大哥擺了一道的事情。蘋果和嘰嘰則是一搭一唱地向飲料攤的小弟抱怨我們是如何經過千辛萬苦才來到這裡、如何靠手電筒和忐忑撐過環島公路的黑暗,然後以悲情攻勢在掛著發光浮標球的飲料攤上,買了三杯打八折的冬瓜檸檬。順子趁機跟旁邊賣藝品的衝浪帥哥搭訕,用她的美色學會了你好(阿鍋蓋,Agugai)和謝謝(阿佑依,Ayoyi)的說法。
情人洞與一線天的傳說
隔天我們超早起來去情人洞。如果說你只來蘭嶼半天只能去一個景點,那應該就是情人洞了,實在是一個美到你會想落淚的地方。只是到情人洞有三難,地點難找、路難走、照片難拍。
情人洞在蘭嶼東北角東清部落再上去一點點,如果從往北的環島公路上,會看到一條白色小路往下坡騎過去就是了,即使是這麼說,我們跟隨著各種網誌遊記的指示還是迷路了好久。而且,情人洞附近的「路」是用珊瑚礁「疊」出來的,在好幾百年的海浪侵蝕之下,變得銳利而難行(不信你可以看這篇)。
「這裡的路,一失足就成千古恨了!」酒釀貓和我因為不知好歹地穿了拖鞋,走起珊瑚礁路簡直像是在賭命一樣。
「阿!!!」結果她果然就成千古恨了,左腳踩進凹洞裡面,拇指被劃了一道痕跡,鮮血一直冒出來。嘰嘰從包包拿出濕紙巾先幫他消毒、止血了一陣,我們才繼續往前。
不過,這裡實在是非常美的地方,湛藍的海浪拍打著岩岸,陽光灑在海面上閃耀著波光,從洞的這邊看過去,就是一望無盡的大西洋。因為是逆光,要拍得美很簡單,只是不論你怎麼拍,都拍不出它最真實的模樣,所以我乾脆站在海崖邊,默默地看著浪,想著情人洞的傳說。
相傳很久以前有個蘭嶼青年索雅出海捕魚,一直無斬獲,卻在海裡撈到了一隻大蝴蝶,一問之下到她是台灣(蝴蝶王國)的公主,被東海龍宮的小青龍逼婚,逃了出來。後來公主來到索雅家上演「蝴蝶報恩」之類的橋段,幫他煮飯做家事。
有天索雅出海捕魚一直沒有回來,公主一問之下才知道他被小青龍抓走了困在蜘蛛網裡,經過一番波折、尋找冒險夥伴和灑狗血,公主一行人終於撞破蜘蛛網、打敗了怪獸們、救到了索雅,但她也頭破血流死在索雅懷裡。索雅傷心地哭了七天七夜,淚水形成了一個潭,從石縫間流入海裡,就成了今天的情人洞。
雖然故事有點牽強,不過倒是把蘭嶼東北角的各種海蝕石的由來都清楚地交代了一遍(對這傳說有興趣的人可以看這裡)。
情人洞的旁邊是燕子洞,又叫做一線天,從裡面看出來真的只有一條線。同樣也是個海蝕洞,據說是以前的人從東清到朗島走的捷徑。我試著開著手電筒走進去,遠方可以看到光,只可惜中間有石頭崩塌了,又穿著夾腳拖,實在無法翻越過去(如果你想穿越,可以參考這篇,聽說對面是很美的平台)。
另一邊的洞口,如果角度抓得好,還可以拍出台灣的形狀。
摩西早餐店與地下屋歷險
後來我們經過昨天去的東清夜市,海岸邊停著一艘艘的拚板船,就是你在旅遊雜誌上會看到的那種。因為收訊很差,我想上網查一下回去的船班確切的時間。於是就問了當地的老人,但他們大多沒有智慧型手機也愛莫能助。直到我們看到海邊有個少年。
「這裡也有網咖喔。」像是少年Pi的少年光著上半身站在拚板船旁邊跟我說。
「順著這條路,一直往上面走,然後在第一個路口左轉,繞過第一個屋子,那間矮矮的房子就是了。其實,也不能算網咖拉,只是有幾台電腦而已。」大概聽他講到第三句我就放棄了,不過順著他指的方向,倒是發現一家店,門口掛著一排木雕飛魚,用木板漆著「摩西早餐店」五個大字。
結果吃到了這三天以來最美味的早餐,煎得金黃酥脆的蛋餅夾著甜甜脆脆的高麗菜,加上一杯冰涼的柳橙汁,實在是太好吃了,忍不住又點了一個生菜番茄漢堡,沾了芥末醬又一口接一口地吃完。
不知道為什麼飢餓感完全沒有消除,只好到蒸籠取了一個芋泥包和嘰嘰分著吃,用手把包子剝開的時候,濃郁的香味噴的整張臉都是,實在是太幸福了。不過,因是太美味了一直顧著吃,只拍了蛋餅的照片囧。
「船喔,應該是十點喔。」早餐店老闆說,看了看錶,還有兩個多小時,應該夠我們去看地下屋,於是我們火速吃完回到野銀部落找第一天的地瓜葉阿伯,他剛好坐在店門口跟小羊玩。
「好喔,等我一下,我去準備東西。」地瓜葉阿伯說著就到屋子裡拿了頭燈和手電筒,換上野銀的衣服,帶上紅色的鴨舌帽,好像對他來說,參觀地下屋是一項神聖的活動一樣。看他這麼謹慎,我們也跟著小心翼翼起來。
「這裡現在是我嗎拉貢(malagon,叔叔)在住的喔,他們住不慣水泥房子,所以還是住在這裡。白天就到房子前面的發呆亭吹風乘涼,晚上進去睡。飛魚祭的時候,就在房子裡面烤飛魚。」地瓜葉阿伯說,然後在地下屋前面的三塊石頭停下來。
「蓋一個地下屋是很難的,尤其以前屋頂都用稻草,每三個月都要翻修一次,所以如果村裡有人要蓋地下屋,大家都會一起來幫忙。先弄好排水系統,畢竟房子在地下,沒有排水的話下雨就慘了。
地下屋落成那一天,大家都會到場祝賀,女人們會在發呆亭和屋子前面這個小空地跳舞唱歌,然後殺哥讓和羊,把血濺在這些石頭上,希望祖先保佑大家、地下屋穩健、漁獲能豐收。這三顆石頭稱作靠背石,最高的一顆是男主人,旁邊是他的太太和小孩。如果男主人過世了,會先把最高的石頭倒下來,一個月之後再立起來。」
地瓜葉阿伯在說到血的時候,凌兒與酒釀貓眼睛皺了一下,好像很痛的樣子。石頭的對面有一根曬衣架,我們本來打算取笑晒棉被快去工作,但地瓜葉阿伯說那是拿來晒飛魚的,只是現在飛魚都曬乾了,所以都放到屋裡面保存了。
順著樓梯走下來,到了地下屋前面,看到了剛剛說的排水洞口。
「為什麼要蓋在地下呢?」我問,蓋個房子要好多年,又要弄排水,不是很麻煩嗎?
「因為怕颱風阿。來,我們到裡面,進來的時候要謙卑一點喔。」阿伯打開日光燈下面的一個像櫃門子一般的板子,從那個洞「爬」進去。
裡面大概只能坐著或躺著,因為只有半層樓高。不過倒是比想像中寬敞,我們八個人坐在裡面剛剛好,阿伯打開頭燈,跟我們介紹這屋裡的架構。
「這個地下屋由前至後分成三層,剛剛最外面是乘涼休息的地方(蘭嶼人似乎很愛休息阿),我們現在坐的這一層是臥房加廚房加餐廳,最後面一層是烤飛魚與存放木材的地方。大家一定覺得很奇怪,在最裡面烤飛魚不是很燻嗎,可是神奇的是它的設計會讓那些煙停在頭頂,從裡面慢慢擴散出去。」講雖然是這樣講,仍然是滿屋的烤飛魚味,一直到我們搭船回到台灣之前都留在鼻腔和衣服上,或許就像貓奴以身上的貓毛為傲一樣,蘭嶼人也把烤飛魚味當做是一種驕傲吧。
另一個我很納悶的是,這裡的每一層都很窄,要躺下來睡覺很難,腳應該都伸不直才對。後來地瓜葉阿伯說「可以躺斜的阿!」我才恍然大悟。
「我在北邊一點有一塊地,一直很想在那邊蓋一個地下屋民宿。來到蘭嶼,就要住一點不一樣的,這些傳統的東西,如果不一點一點的保留起來,很快就會消失了。」他說,我突然想起昨天我在民宿巷口看到一群孩子圍著一台平板看巧虎島,的確湧起了一種文化侵略的危機感。
但回過頭來想想,這就和7-11進駐蘭嶼的爭議一樣,我們當然都希望蘭嶼的傳統能保存,但是我們畢竟不是蘭嶼居民,又怎麼有權利把自己對於傳統與純樸的想像,硬加在島民身上?
「我們小時候就住在這裡,到海邊洗澡上廁所,躺在這裡一起睡覺吃飛魚。像是這些刀阿、頭盔,都是我們祖先留下來的東西,本來是用來部落間打仗用的,不過我有記憶的時候部落已經不打仗了,因為有法律嘛。
只是,後來紅頭村那邊一個叫『人人』的商店,用一些香煙阿、酒阿把我們的這些文物都換走了,再高價賣給台灣的博物館阿、收藏家。老一輩的人不懂都被騙,想說有煙可以抽真是太棒了就欣然同意,所以剩下的文物都很少、很少了。」阿伯戴起頭盔,唱起歌來。我雖然聽不懂,但看他虔誠的握著刀的樣子,很是感動。
我想起第一天來的時候在人人商店老闆說:「我們店裡有很多文物,都是絕無僅有的特產!你們住野銀喔?唉,野銀的人都很野,很兇狠,所以才叫野銀。我爸剛光復不久就來到蘭嶼了,是島上第一間台灣人開的店!想去天池嗎?我親自帶你們去!一個人500就好!還是你們時間不夠可以去小天池,300元兩小時來回!」同樣是要帶我們導覽,語氣中就少了地瓜葉阿伯的誠懇。一個人在意的是錢或是用真心,真的很明顯就可以感受得到。
「這是歡迎歌,歡迎你們來到蘭嶼。」地瓜葉阿伯唱完之後說。可是我們實際上已經有點來不及,只好匆匆謝過阿伯,準備回去拿行李,趕船。
再見,蘭嶼飛車
怎麼也沒想過,我們會用這種方式離開蘭嶼。回到民宿已經是9:17,距離我們船靠岸還剩下43分鐘,可是港口卻遠在島的另外一邊,如果把蘭嶼想像成台灣,我們所在的位置大約是台東,而港口大約在苗栗的位置,在加上蘭嶼的中橫在施工,眼看我們只能繞過大半個島過去。我們把行李都放上民宿大哥的發財車,連人也一起坐上去。
「來不及了,看樣子要飛車了。等一下你們彼此勾好手,還有邊邊的板子壞了不要靠喔,不然會掉下去。」話還沒說完,大哥就上前座去開車了。
我們一路向北,搖搖晃晃,幾次越過不平的路和過彎都差點要飛出去(上次這麼驚險是在印度的時候)!經過地瓜葉阿伯的烤飛魚店,經過解救迷航的東清部落與摩西早餐,網咖少年pi還在拚板舟旁邊看海、經過吃到手工馬鈴薯拉餅的人魚與貓、經過情人洞一線天旁在斜坡上吃草的山羊、經過朗島部落,經過避風港第一次遇見馬讓的地方,還有遇見阿婆與阿美伮的橋、吃芋頭冰的發呆亭、魚槍爸蓋一半的民宿、以及旺財搭便車的五孔洞,我才突然領悟到,蘭嶼最美的風景,是人。
蘿馬讓、魚槍爸、紅不讓老闆娘、地瓜葉阿伯甚至是旺財,每個人都用他們的方式,任真的過著生活,而在跟他們交會與對談之中,我看到了一種單純的美好。
幾年以後,我可能會忘記蘭嶼的夕陽與日出有多美,忘記浮潛時的小丑魚曾經偷偷咬我的嘴唇,但我永遠不會忘記,2014年的夏天,我曾經在海邊抓螃蟹、在朗島村裡捉迷藏、在地下屋被飛魚燻得滿身,我也不會忘記,蘭嶼有一群人用真誠,來接待每一個旅經的過客。
幾年之後,或許我會慢慢接受「經過」並不等同於「遺憾」,相反地,正因為有這些經過,那些笑容與淚水、寧靜與瘋狂才變得珍貴而難忘。
船漸漸駛遠了,民宿大哥在岸上向我們揮手道別。
此去經年,蘭嶼對我來說將不再只是一個離島,而是住著四個人,和一隻狗回憶的,家。
註腳
- 或許是因為這家民宿滿大、滿有名的,在待客方面就有些疏忽了,我們到最後一天有幸與打工換宿的妹妹一起回台灣,才知道原來民宿有附早餐;一些導覽阿、活動阿、也都是不問就沒有,雖然省去了「民宿老闆娘式」的嘮叨,但全部都得靠自己摸索,實在是有些不夠親切。跟我一樣喜歡貓的人,我會推薦這家人魚與貓,據說裡面有22隻貓。
- 這是台東旅遊網的介紹「達悟族人(雅美族人)將五孔洞每個洞口都賦予不同的名稱,並視為忌諱的地方,稱為「惡靈之窩」,為婦女孩童不宜久留的禁地。第一個洞vaRai no volai(蛇窩之意)是蛇的家,第二個洞是休息的地方,第三洞為「相撲洞」,源於朗島與椰油部落角力相撲的地方,傳說兩村人若有事衝突通常在此開始角力相撲於此分出勝負。第五個洞稱之為pangsangsadan意為杵小米之地,傳說附近村莊的老人常在此洞打小米。」
- 後來才知道她是蘭嶼有名的「環島狗」,看到機車就會跳上來。
- 順道一提,這是島上最好吃的一家素食。因為物資缺乏,島上唯一有種的青菜是地瓜葉,還有野生的秋海棠,但由於我們已經吃兩天的地瓜葉了,再吃下去或許會直接變成地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