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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大伯二姑等親戚朋友們都堆積在客廳打麻將,叫囂著、嗑著瓜子、一邊哄孩子、整家子鬧哄哄的,只差沒把屋頂掀了。所謂親戚就是平時跟你一點都不親近,但逢年過節的殷切問候,卻好像跟他們與共休戚似的那些人。為了躲避那些叔伯嬸姨的十萬個為什麼,我索性龜到阿嬤的房裡,陪阿嬤聊聊天。
上一次跟阿嬤說話,已經是半年前的事情了。人總是這樣,一忙就會把最重要的事情給拋在腦後邊兒。
「ㄚ頭,最近過得好不好?」她倚在床邊,笑瞇瞇地問我。
「喔,就和以前都差不多阿。」我心想完蛋了,再來一定是問交男朋友了沒、要開始找了喔!什麼時候要畢業?要不要阿嬤幫你介紹之類的。果然逃到阿嬤這邊也是一樣沒有用的。
可是,這些問題都沒出現,阿嬤只是把我叫過去,摸摸我的臉。
「來,阿嬤看看、阿嬤看看。阿嬤很久沒有看到妳了。喔,長這麼大了阿……,你讀大學之後就常常出國,放暑假都沒有來看阿嬤,阿嬤會想你知不知道。哀,你媽媽都沒有好好照顧你,怎麼把你養得這麼瘦,以前阿嬤養你的時候,都胖嘟嘟地像西瓜一樣……放假若有空,把功課拿來這裡做, 阿嬤照顧你三餐。
有時我看那些少年郎載一些妹妹咻一下、咻一下上山來厚,就在想那些妹妹裡面會不會有一個是你…….」我聽完真是哭笑不得。阿嬤一邊說,一邊用粗粗的手捏捏我的臉,好像在看這斤豬肉好不好賣似的。
小時候本來寒暑假都會來找阿嬤玩,吃阿嬤炒的米粉。可是越長越大之後,卻離阿嬤越來越遠。當年阿嬤逃難到臺灣,四處轉了幾圈幾年,從連「假崩」都聽不懂,到後來髒話可以連續罵好幾分鐘。好容易才攢了點錢、在台北弄了一棟不算太新的房子,前些年卻因為爸爸吵架時總護著媽媽,想想自己也不願一直起爭執,就這樣搬到木柵來住。
「ㄚ頭阿,其實阿嬤心裡內最放不下的,是你。三個女孩子裡面,你最像男生、脾氣最拗,從小就像我,一個勁兒上來,任誰都拿你沒辦法。阿嬤本來很煩惱,你這樣下去,會有男生喜歡上你嗎?不過後來想想,你阿嬤不也是一樣嗎?,後來還不是跟你阿公在一起……。這樣也好啦,比較自然。」她說,然後靦腆地笑了笑。但是我心裡還是擔心阿嬤會問我的感情,只好先聲奪人。
「阿嬤,那個時候,為什麼會跟阿公在一起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就共產黨打到都已經沒辦法再退了,阿嬤的媽媽,就是你的阿祖,跟我說再這樣下去不行,要走就要快。她就把我託給了隔壁村的一個阿兵哥,拜託他帶我逃到台灣。我只記得你阿祖說,逃到台灣之後,不要回來,然後塞幾個大銀幣給那個阿兵哥,叫我們趕快走。我是連衣服都來不及拿,只是簡單地帶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兩三塊花布、一雙破鞋,就上船了。其實我根本不想走,但是我完全沒有時間思考。ㄚ頭你得知道,人若是到生命危急的時候,什麼愛啊、感情啊、理智啊都會丟到一邊的。我幾乎是抱著所有的遺憾離開重慶,但也是沒有辦法,這就是命阿!」
「那個阿兵哥就是阿公喔?」我問她,感覺劇情都是會這樣發展的。
「阿嬤本來也這麼以為,我在船上想了很多,我若到台灣沒親沒故的,應該就是跟著他了吧。可是那個阿兵哥沒坐過船,加上染了不知道什麼病一直發燒,結果都變成我在照顧他,每天幫他換毛巾、燒滾水。命不夠硬,還沒到台灣就過去了。」
阿嬤說到這裡,看了一眼被單上面的繡花,好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似的。
「船上認識的一個煮飯阿兵哥是他的換帖兄弟,他看我這樣,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後來他說,他在台灣有個朋友,寫了張地址給我、要我去找他,就這樣遇到你阿公了。我剛到艋舺的時候,連住的地方都沒有,若沒有那張紙、沒遇到阿公早就被被賣到華西街,這樣就沒有你了。」
「你阿公人真的不錯,一聽到我是他朋友介紹的,就把房間讓給我睡,自己去睡店頭、餵蚊子。那時你阿公家裡在賣青草,可是生意不是很好,所以你記不記得小時候家裡面都有喝不完的青草茶?你看你幾乎都沒有生病。」
「有時候你阿公去送貨,我就在店裡面顧。會有一些三七仔來店裡面鬧、毛手毛腳,你阿公回來若看見,就會衝上來打他們,應該是說被他們打。你阿公太瘦了,跟一隻猴子一樣,每次都要被打到全身是傷,光是幫他擦藥就要擦一小時。」
「有時陣(ū-sî-tsūn)阿公也會帶一些鹹雞蛋回來。我知道他送貨一天賺不到五角銀,那時候物價漲得很兇,一粒雞蛋就要四角半了。但他還是偶而會買,說什麼我身子虛,要多補一補。也不想想看是誰的身子虛啊,家裡的藥草箱都是我在扛的!」
「阿公真的是很愛你耶,連命都不要了!」我說。
「話雖然是這樣子說,但我始終都無法愛上妳阿公……。有時候愛喔,很奇怪,是勉強不來的。」從阿嬤口中說出這句話,不知道為什麼心中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寬慰。真的,愛情是勉強不來的。
阿嬤又再度將視線轉到被單上的繡花,像是出神似的一直盯著看。我在旁邊等著他,也沒有想離開的意思,畢竟到客廳,一定又是被問東問西。
不知道停了多久,阿嬤又開口接著說。
「ㄚ頭阿,幫阿嬤把那箱子搬過來……。嘿對,就是那一個!要小心喔,很重的。來,放這邊,幫阿嬤打開它。」我從房間的角落搬過來一口木箱,那箱子像是古裝片裡面放嫁妝的道具裡面才會出現的那種,幾乎有兩個電視螢幕那麼大。
阿嬤從箱子裡邊,拿出一個表面已經鏽得差不多的馬口鐵盒。從斑駁的痕跡隱約看出,似乎是裝明星花露水之類的盒子。
她微微抖著手接過鐵盒,左手把它抱在胸前,右手費了好大的勁兒要打開它,連青筋都在老人斑下邊震顫著,終於用拇指把鐵盒掰開。鐵盒裡面,鋪著已經不知道是民國幾年的報紙,上邊放著一本繫著紅線的泛黃小冊子,封面已經被蠹得差不多了。阿嬤試著把紅線解開,但那結打得實在是太死了,最後我把冊子接過手來,像是握著小倉鼠一般、小心地把它抽出來,生怕太用力那冊子會化成灰。然後我把冊子遞回給阿嬤,她伸出雙手來接著。
「疑,奇怪。怎麼沒有呢……」阿嬤來回翻了冊子幾次,我也翻了一會兒,冊子裡邊盡是一些我看不懂的中文。深藍色的墨跡很娟秀,卻像是把一串不相關的字兜在一起,怎麼都讀不通,好像是某種方言。某幾頁有一些相擁的小娃兒、菜蔬的插圖。看著阿嬤的筆記,可以想見她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個美人胚子。或許當年,她也穿著卡其色制服騎單車上學、幫阿祖買菜、暗戀著隔壁班的男生吧。
「啊!揣著(tshuē–tio̍h)啊。」最後,阿嬤在報紙的下面找到了她要的東西:一禎相紙。
「這幾年來,我一直放不下一個人。妳看,就是她。」阿嬤一邊說,拿著相紙的手還是在抖。我已經分不清是心因性的,還是因為她年紀大了拿不穩。
相紙上面,是一個面貌清秀、梳著辮子的女孩,旁邊坐的是留著短髮、年輕時候的阿嬤,雖然整張照片已經有些褐色斑點,但還是能隱約看出那女孩微笑的弧度,超過了一般照相時的平均值。她坐在阿嬤的身邊的樣子,真的很快樂。
「春華,她叫春華。初中時坐在我右邊位子,我們常常一起去學校後門買冰糖葫蘆,兩個人一起分著吃。一串糖葫蘆有五個,她知道我愛吃,每次都留最後一個給我。她長得很漂亮,有時候隔壁班的男生會來捉弄她,我都會幫他出面。妳阿嬤小時候很壞的,根本不會有男生敢靠近我……。有次我帶她回家玩,你阿祖問她有沒有喜歡的人,她沒有說話。後來,你阿祖就禁止她來我們家了。」
聽到這邊,我突然頓悟這些年來阿嬤的改變。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阿嬤強悍的那一面了。取而代之的,是賢淑、溫文、退讓、忍耐的那一面。小時候常常看她捲起袖子,跟爸爸就要打起來;可是當她要搬離開台北那天,她幾乎連一句話也沒有說。她生命中的男人們,一再一再地改變她,但是真正讓她難忘的,是那個當年和她一起吃糖葫蘆的女孩。
「其實,做一個溫柔、聽話的女孩,比較輕鬆。喜歡男生、和男生在一起,也很輕鬆。幾年下來,我感覺自己也過得算不錯,孩子都大了,還有你這孝順的孫女,其實好像不缺什麼了。可是每次看到這個鐵盒,還是有一點點的遺憾。那時候,我連再見都來不及跟她說……唉,不知道春華現在過得怎麼樣……」阿嬤說著,眼眶泛著淚光。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阿嬤哭,也是第一次從內心的某個地方,深深地被同理著。
「阿嬤,你有想過去找她嗎?」我問她,卻已擒不住我的淚水。
「是要怎麼找?沒有電話、沒有住址、只有這一張相片。這麼多年了,她也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說不定跟我一樣,已經找個人嫁了。阿嬤這一輩子,過得很沒路用,一直跟著社會的步調在走,都不知道把自己放到哪裡去了。不過這樣也好,至少有你們……」阿嬤說著,眼淚仍然在眼眶裡打轉。我上前抱著她,把臉頰靠在她的肩膀上。我多想說,阿嬤我懂,我真的懂。
「阿公知道嗎?」我在她耳邊說。
「妳阿公當然知道。他知道之後也跟妳一樣,問我要不要去找她。他連機票都買好了。可是我實在沒有勇氣,放下這裡的一切。妳阿公就是這樣憨直,我才會跟他跟得死死的……。」
「ㄚ頭阿,阿嬤都已經吃到這個歲數了,很多事情已經來不及了。你如果有中意的人,就要趕快去。不要去想未來什麼的,這樣才不會後悔。幸福不是由性別決定的。」阿嬤說,我的眼淚又潰堤了。原來,她一直都知道。
我將阿嬤緊緊抱進懷裡,輕輕拍拍她的背,其實,同時也在安慰自己。這麼多年來,我終於找到一個真正懂我的人。在那個封閉保守的年代,她一定承受比我更多的壓力、更多的糾結、更多的痛苦。但是她還是用她的方式走過來了,雖然她的這條路,帶著些許的遺憾。不過至少這份遺憾,讓她擁有一些不同的東西,或者至少,擁有我這個像她的孫女。
「晚餐好了,扶阿嬤出來吃喔。」大姑從客廳拉開嗓門嚷嚷著。
我知道這是一個不簡單的晚飯,飯桌上一定有不免各種尖銳的詢問,我也還沒準備好任何的答案。可是我還是拿出手機,傳了一封訊息給她。
「寶貝,新年快樂。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