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裡還留有他的氣息。
客廳的米色沙發像是電影院的座椅,用手輕撫過上面交織的纖細紋路,
好像就能觸及關於他們以前的記憶、追朔那些激情,擁抱,繾綣與依偎所留下的痕跡。
沙發前的茶几上放著一對米奇和米妮的馬克杯,非常親暱地靠在一起,
就這樣靜靜等待時間的經過。
「你不問我為什麼不把它們丟掉嗎?」她看著我正在看著那對杯,
好像可以讀到我心裡的一些什麼似的,轉過頭來問我。
「為什麼要丟掉啊?」這個問題送出口的時候,也等於是在問我自己。
「我想說你會不會嫉妒之類的阿…畢竟不是你送我的…」
不知道為什麼,總感覺到她的語言中在刻意地迴避一些什麼東西。
「恩,可能有吧。不過我想妳沒有丟掉它們,或許有你的理由。」
我看著她耳邊的髮絲貼在臉頰上的方向假裝在思考著。
然後接下來是一段很長的沉默,幾乎可以聽到沉默的獸的心跳聲那種。
就在我就要耐不住耳朵裡的空白時,她開口了。
「還是說…我們去買另外一對杯子?」
「可是,那兩個杯子還可以用耶。那…我可以用米奇那個杯子嗎?」
我懷著忐忑的心問。
事實上我也沒有這麼想用那個杯子,只是覺得這樣好像可以維持和諧。
「好阿。雖然我覺得米妮比較適合你,你那麼娘~哈哈」
她像是怕我察覺他的遲疑似的,快速地回答我,
只是語言中似乎帶有一些刻意和保留的味道。
為了見證我們有容乃大的愛情,我旋即從冰箱拿了一瓶柳橙汁出來,
倒在兩人的杯子裡,黃澄澄的果汁好像樂高世界裡的瀑布一般通過兩隻米老鼠的頭頂。
一手拿起米奇的杯子的時候,卻有一種乖離感。
好像比預期重一點的感覺,又好像覺得拿著杯子的手不像是我的手,因此輕微地顫動著。
嘴唇與杯壁接壤時,那冰透的柳橙汁溫度好像可以無視陶瓷的厚度,穿越到牙齒的根部。
「嘿,你在想什麼啊?」
「喔,沒有阿。我只是覺得這個牌子的果汁好好喝,
以後我們的孩子也要給他喝這個長大,說不定會跟我一樣長得又高又壯。」
「還有跟你一樣又傻又呆嗎?」她笑著說,但嘴角收起笑容的速度好像比平常快一些。
雖然說謊是我的專長,不過謊容易被看穿也是我的另一項特色。
而她的專長,就是明知道我在打馬虎眼,還是願意不戳破我,給我一些演戲的空間。
那時候,我一直以為是我比較寬容。
直到後來的女朋友問我說,可不可以把桌上的計算本拿去畫草稿時,
「借我用一下嘛,小氣鬼。難不成,裡面有不為人知的祕密?」
她嘟著嘴看著電腦螢幕,桌上的本子打開了幾頁,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高中數學計算式。
指考那年,我們約定一起考進政大,為了敦促彼此的計算要工整,
我們每天都PK算數學,包括數學的模擬考成績,以及互相檢查、批改兩人的計算本。
她喜歡黃色,她說那是相當顯眼的一種顏色,可以讓政大看見我們的努力。
所以我們買了書局醜醜的計算本,在封面貼上黃色粉彩紙改造一下,
然後在下方簽上對方的名字交換。
其實借她用也沒什麼,反正裡面也沒寫什麼東西,有的只是一些讀書時的牢騷,
還有一大堆現在她可能已經忘記一半的公式。
但是對於這些,包含公式本身,我都難以忘懷。
「厚,這麼大一本計算紙,只剩下這麼幾張空白還留著做什麼哀?
你不是常常說要節能減碳救台灣嗎,快快拿去回收吧。」
她無趣地翻著那黃色計算本,我清楚地知道,她無法理解上面的符號所代表的意義。
如果符號裡隱藏著某一些人的記憶,那麼它就不只是符號了,而是一種背負著生命力的東西。
我將計算本拿起來,翻了幾頁,看了許久,那上面的紅筆墨漬好像是昨天才剛染上的一樣,
有種錯亂時空的功能。
「你幹嘛阿,不說話。」她停下手邊在逛的網拍,將椅子轉過來看著我。
「喔,沒有阿。我只是覺得我高中時後的字好醜喔,哈。」
「現在也好不到哪裡去阿,每次你刷卡簽名我都看不懂。
不過老實說,我還比較喜歡你以前的字,像封面上你的名字就簽得還滿可愛的。」
我其實很想跟他解釋上面的名字不是我簽的,但是又想這樣解釋起來會很長所以作罷。
「妳不問我這筆記本的來由嗎?」但是我還是不小心脫口而出了這句話。
「你想說嗎?」她的態度突然變得溫和起來,房間裡的氣溫因為這樣增加了1度左右。
我沉默。然後一邊開始後悔剛剛問出的那句話。
正當我想要解釋一些什麼的時候,她卻先開口了。
「每個人都有只屬於自己的一段珍貴回憶。越是珍貴,越不敢去觸碰與面對。
我也有一些這樣的東西噢,不管你相不相信。」
她一邊說,右手撫摸著鎖骨的位置,像是要用食指與拇指捏住項鍊墜子的手勢,
但又好像發現那邊並沒有項鍊似地,取而代之地撫弄了一下脖子,與靠在上面的髮絲。
「但總之對你而言是很重要的東西對吧?我會好好珍惜使用它的。」
她看向我這邊,用一種好像要把我視線裡的混濁變澄澈的真摯眼神。
「恩,謝謝你。要好珍惜地使用它噢。」我像是確認某種儀式一樣重複著她說的話,
然後將筆記本連同過去的一些重量一起放回桌上。
於是我走到廚房用虹吸式咖啡壺,以火柴點燃燈芯煮咖啡來喝,
房間裡傳來鉛筆在紙上運行地沙沙聲,搔弄著我聽覺裡某個柔軟而敏感的地方。
還好她沒有問我,手上的米奇杯子是哪裡來的。
戀愛是一種交換。一個人的離開,常是帶走了我們的一部分,卻也留下了他的一部分。
我們把過去他或她用過的東西,呼吸過的空氣,存放在杯子,本子,車子或巷子裡,
然後等待下一個人,走過來接納如此不完整的我們。
而且這個不完整本身,還包括那些我們曾經愛過的人。
沒有人能真正取代對方記憶中的任何一塊
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疼惜彼此所疼惜的東西,以及那些你未曾參與到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