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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寂寞

「那不是。」她說,陽光夾雜著樹梢的鳥叫聲穿過葉間的隙縫,用一種透明得過份的方式灑在她的肩上。

「住在我心底的一些什麼正引領我來到那些地方。」她用食指玩弄著頭髮,表情像剛沏好的伯爵茶淡淡地笑著,茶香隨著陽光洋溢開來。

「但那究竟是什麼,我還不是很清楚。『他』有時像小孩似的拉著我的袖子嚷著『我們去看電影吧!』『要不要一起看書阿?』之類的話;有時候又像很有安全感的中年男子摸摸我的頭說『下午去喝咖啡吧』『去公園走一走,如何?』等等。」她的眼神連帶著秋天的露水般冷冽的目光滲透進我身體的每一個毛孔中。

「難道你心裡沒有這樣的東西嗎?」

「大概沒有吧,我想。」


「老闆,一份豬血糕花生粉多一點」

「好,馬上來。」立刻打開一旁香氣四溢的木箱取出一支豬血糕,熟練地沾醬、裹粉、灑香菜,一手接過我的銅板,另一手遞豬血糕給我。

「有閒再擱來阿!」老闆抓起脖子上的白色長毛巾,擦擦身上的汗,然後跟我揮手。像這樣在午夜場散場之後還有營業的攤子已經不多了,就連街上有店面的店家都像是沉默的獸一般闔起鐵捲門的眼皮呼呼地睡著,只剩下街上稀稀疏疏的夜行人,用帶有抗藥性的疲憊緩慢地聊著、走著。

或許是輻射效應吧,雖然已經可以感覺到夜晚以一種侵略性的姿態悄悄地從柏油路面上伸出黑黝黝的手來,仍舊有一股熱意在周圍的空氣中飄蕩,初夏的味道在幾個行人間的袖口間蔓延。

坐在路邊啃著剛買的豬血糕,一邊望著路口的大樓上閃爍的電子鐘,眼前走過一個用鈕扣型髮圈綁個側邊馬尾的女孩,肩上背著和身材比例十分不搭調的淺色大包包,上半身穿的是質地良好的綠色棉T恤,外面罩一件乳色略帶點灰的連帽薄外套,下半身則是寬鬆的卡其色七分褲,露出保養的很好的小腿和白色運動襪,以一種相對於其他行人輕盈數倍步伐走進7-11。

「又是她。」我心想。上次見到她是在幾天前放映完《香料共合國》的深夜,幾乎是相同的時間、相同的地點,綁著同樣的側邊馬尾、背著同樣不相稱的大包包,用這個時間裡可稱得上是不可思議的走路速度走出電影院的門口。感覺她走過的四周像是要明亮起來了一樣。

「為什麼會在這麼深的夜裡,一個人獨自出來看電影呢?」我問自己。在我印象中女生不都是在熙來攘往的週末下午,威脅三五好友一起吱吱喳喳地逛街、照大頭貼、然後不知不覺走入電影院的嗎?或許世界上也存在著藉由孤獨的午夜場電影讓自己得到滿足感的女性吧,儘管這樣的人如同河馬牙齒中的細菌一樣鮮為人知。放棄了去想關於女孩和電影的問題,信步走向巷尾的一家咖啡廳,雖然我每次都記不得招牌是「蜜蜂」還是「蜂蜜」,不過是這附近唯一一家開到隔天早上的咖啡廳,再加上大夜班的吧台是我國中的死黨阿草,也就習慣在看完深夜電影後來這坐一會兒,似乎想把被電影灌醉的一些黏稠的腦漿沉澱到杯底。

「你最近很累厚?看你眼睛都張不開了,是不是昨天看A片看太晚啦?」阿草一邊擦洗著盎司杯,一邊將店裡音響裡傳出來Seltzer Robert的Moon River 轉大聲一些,吧台上的貓懶洋洋地把肚子翻出來,用舌頭順了順爪子上的毛。

「最近不知道為什麼異常的累,有時中午想早點起來身體卻重得不像話,晚上的時候又睡不著,只好三不五時來這邊看一些二輪片,場子裡面沒幾個人,想睡的時候也可以在舒適的沙發上假寐一下。」他遞一杯檸檬水和一罐類似希臘女神專用的陶製水瓶在我面前,示意要我沒水的時候DIY,擦擦手,然後又去招呼剛推門進來的新客人。阿草拿著托盤和Menu走過去,似乎是熟客的樣子。

「還是老樣子嗎?」

「嗯、麻煩了。」看他穿著打扮像是年約25歲的上班族,看起來十分謙恭有禮,雖然這麼說可是加班到這麼晚還來泡咖啡廳也不尋常,可見深夜的時候這個世界正以一種和白天大不相同的方式流動著。

店裡面除了我和剛剛那位進來的客人,還有位頭髮蓬亂的年輕人點了一杯Wisky on the rock ,把木質咖啡短桌當作是柔軟舒適的海綿趴在上面,想把這個世界忘記似的沉沉的睡著;大型落地窗外非常偶爾才有一兩個人經過,應和著店裡面的音樂從落地窗這邊看過去有種在拍「楚門的世界」的感覺。

不久之後阿草送了一杯萊姆酒和一碟有四小份生菜放得過多的鮪魚三明治過去給剛剛進來的那個男人。

「他常常在這個時候來店裡抄簡訊,大約待到凌晨3點多才搭計程車回家。」果然他從黑色長方公事包拿出一本塑膠封套的小冊子,然後打開摺疊手機,調整好一個適當的角度立在桌面上,從胸前的小口袋拿出油性原子筆慎重其事地開始寫起來。

「或許對他來說簡訊在某種程度上是十分重要的東西吧。」我說。

「更或者對他來說重要的並不是簡訊本身,而是簡訊背後所存在的一些什麼也不一定。」阿草將滌淨的高腳玻璃杯倒掛在吧台上晾乾。

「是說回憶之類的東西嗎?」

「也有可能他是藉由這樣的行為來確認自己還存在。就像每天早上我照鏡子的時候也會摸摸自己的鼻樑、眼瞼和顴骨,然後告訴自己我活著一樣。」我心不在焉地用鐵湯匙攪拌著杯子裡的檸檬水,凝視著檸檬細碎的果肉在杯裡轉圈圈。

不知道什麼時候邊的高腳椅上出現一個身影,我揉揉眼睛一看,沒錯,是剛剛在電影院門口遇見那個綁側邊馬尾的女孩。

「要喝點什麼呢?」阿草幾乎是機械化地從嘴裡說出這句話,順手將Menu遞上。

女孩只是一邊自顧自的看著Menu,並沒有打算回答的樣子。她周圍仍然有一種鮮豔的色彩,在昏黃燈光的咖啡廳裡顯得有些突兀,又像從別的地方鑲嵌進來的一塊瓷磚,再加上她身旁不協調的大包包,儘管我跟她只有些許的距離,她所存在的那個空間卻像被獨立規劃出來似的。

「榛果Latte。」好像突然想起一般自空氣中發出這幾個單字,女孩隨即從大包包裡拿出一本沙特的名著「嘔吐」,隨意的翻閱著。阿草收走Menu,啟動咖啡機,然後吵雜地開始煮起咖啡來。

「呃…為什麼…為什麼會想要一個人看電影呢?」我終於鼓起勇氣支支吾吾地問她,但是話一出口之後又覺得很該死,在這樣的深夜裡被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男生問這種話,一定會覺得對方是跟蹤狂之類的傢伙,更何況我一個人看電影干你屁事。果然,就像投一顆石子到無限深的井似的,許久之後她都沒有答話,周遭的空氣將尷尬與沉默凝結在一起,我只好假裝把玩著杯子裡的檸檬水,當作什麼話也沒說;但又覺得不妥,正想補上「其實我只是想…」之類的話的時候…

「可以給我糖?」她說話了,仍然是十分簡短的要求。

「好的。」阿草將乳白色的糖罐置在她面前,然後被對著吧台偷偷的笑起來,我猜他的心裡大概是在想「哪有人把妹用這麼爛的招數的啊,問也不會問好一點…真笨!」。女孩則是舀了三湯匙份量相當多的糖,用鐵湯匙攪拌著。

「抱歉、你剛剛說什麼可以再說一次嗎?」女孩轉過身來看著我,黑色的頭髮恰如其分地延伸到肩膀,嘴唇映著橘黃色吊燈呈現出誘人的色澤,儘管是如此她的眼神當中還是隱藏著一些什麼東西淡淡地隱沒到她身後正在打盹的貓身上。

「我…我是說…妳都一個人來這家咖啡廳?」想了好久終於硬掰出一個問起來比較不突兀的問題。

「有時候。」如預料中,不能再更簡短的回答。

她從大包包裡面拿出一袋超商買的棉花糖,上面還貼著嶄新的標價。撕開夾鏈袋上面的封條,將食指和拇指伸進袋中像吃花生米一般連續地吃將起來。我這時才覺得剛剛我問的問題也沒有比之前的好到哪去,畢竟不太能提起她興趣的樣子。

「要不要來份鬆餅?巧克力口味的歐!」阿草看我一直盯著女孩的棉花糖看還以為我餓了。

「噢,好阿。」我竟然也被傳染到簡短的毛病了。

「我有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也會想一個人耶。一個人想想以前的事情、跟自己聊聊天;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很多奇怪的幻想啦、難過的往事啦都會一一的浮現噢,有時候就是享受那樣的感覺吧。」我接著她的話繼續往下說,希望能得到一些共鳴或什麼的,但她一手正舒服地撫摸貓兒的背脊,另一手擎著咖啡杯事務性的將Latte送入口中,似乎沒有聽見我說話。

「你第一次這麼晚去看電影?」她仍舊輕輕地搓揉貓而背脊上的毛,認出一個讓我驚訝十分的問題。

「我有時候可以知道別人心裡在想什麼呦,」女孩將眼睛半開,以一種宮崎駿卡通裡面才會出現的魔法少女的眼神盯著貓的耳朵看。

「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能力,不過也常因此而困擾。」

「如果知道了一些自己不是很喜歡的事情就會覺得很?」

「是阿。所以漸漸很少跟人相處,朋友還是有,但是絕對談不上交心的程度。反正這世上的每個人都像是影子,大約都只能做一些階段性的任務,例如說高中時候的朋友只扮演好他高中朋友的腳色就好了,過了高中那個時期,很多事情都留不住了,哪天你在路上乞討,她也不會因為跟你是高中同學就多給你一百元。」

「總還會有一些什麼東西留下來吧。」我試著勸她一些。

「事實上沒有什麼東西是美好的。悲傷痛苦的回憶就別提了,就連快樂的回憶回想起來都覺得隱隱作痛,因為已經不在了、被時間的大河沖走了呀。有的時候我甚至會覺得人和人之間已經受不了時間的衝擊了,為什麼還要戴著假面具生活?」她似乎越說越激動,話也明顯的比之前長許多。

「終究是要適應的吧。雖然我並不覺得這樣是對的,但大家都這樣生活不是嗎?好像是這個世界的規律吧,就像在燕子的世界裡面大家要排成人字形飛行,猴子要互相幫對方姆茲姆茲地吃跳蚤一樣。不過,妳怎麼會想要跟我說呢?」我一邊說一邊打阿草當作猴子模仿給她看,她噗嗤地笑了,髮間的香氣不經意的逸散出來。

「我覺得如果是你的話,好像說出來也無所謂似的。有時候對陌生人反而比較好說話。」笑容伴隨著聲符像漣漪一般在臉上擴散開來。

「『有時候』好像是妳的口頭禪。」

「好像也是你的口頭禪。」她又笑了。光打在她的雙頰上醞釀出十分健康的紅暈。貓兒起身舉起爪子搔搔鬍鬚,在女孩四周徘徊。

「可是一個人生活,難道不會覺得孤單或寂寞嗎?」我說。她將溫潤的嘴唇靠在杯口,若有所思了一會兒,然後用右手順了順頭髮。

「你知道嗎,孤單和寂寞是不同的呦!孤單長得瘦巴巴的,頭上還有一個尖尖的角,一不小心就會被刺傷呢;而寂寞呢是個胖子,很胖很胖,他會一直擴散一直擴散,接著把你心中的所有感覺都佔據。」說著說著眼睛睜得跟貢丸一樣大,搭再配上手勢,煞是可愛。

「也有可能是你比較耐得住寂寞吧。」女孩把臉側向貓那邊,跟貓玩起碰鼻子的遊戲,一度好像想說些什麼似的轉過頭來,卻欲言又止。
一會兒,她終於像初綻的花苞般把貓抱在她懷裡,轉向我這邊。

「嘿!想不想吃美味的沙拉船?炸成金黃色的麵包上面載滿小黃瓜、滷蛋、生菜、玉米等等簡直就像是海盜滿載而歸的寶物船一樣豪華的那種呦!如果可以的話早上九點我還會來這邊,我請客!」說完她像風一樣迅速收拾好身邊的東西,蹲下來摸摸貓的頭,往門口走去。
牆上的鐘指著四點十六分,店裡面除了睡得不醒人事的蓬髮男,就只剩我跟阿草,天快亮了。

「再不起來,有人約會要遲到了歐!」阿草拿著冰透的檸檬水冰我的臉頰。店裡面跟幾個小時前完全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原先蓬髮男的座位現在坐了一對老夫妻,正喝著濃縮咖啡。

伸了伸懶腰,脖子發出喀喀客的聲響,走進廁所洗把臉,換上跟阿草借的防皺襯衫,再用店裡的檸檬水漱漱口,看了看手錶,短針超過了八一點點,貓墊著腳尖走到門口的小水池造景,用舌頭舔了舔裡面的水,然後像吃到芥末似的蜷曲在一旁。

John Brown演唱的Seal With A Kiss 從音響流瀉出來,一夜沒睡的阿草趴在吧台上打盹,來替班的另一個服務生開始作早晨的清潔工作,街上熙來攘往的人以快速的步伐前進著,整個都市像剛加了煤料的蒸氣機呼隆呼隆地開始運轉著。然而她始終沒有出現,十點十分。

「記憶是最不可靠的東西。」我對自己說。說不定昨天整個晚上都在作夢,只是過分真實罷了。不過阿草不是也聽到她的邀約?

「不會來了吧?」阿草一邊整理著自己的東西一邊說。

「你的衣服我拿回去洗好再還你。要一起走嗎?」我也從高腳椅上起身,拉拉襯衫的下擺,從口袋裡拿出像獄卒用的圈型大串鑰匙。

我在阿草家附近的公園放他下車。天氣很好,公園裡面的灌木綠得像是從地中海搬過來的一樣。

「路上小心。還有,那女孩的事情不要太傷心,說不定…她還是習慣一個人。」說完向我揮揮手,斜背著盜版的JUNSPORT包包走遠了。總覺得我被這個世界抽離了似的,天空很藍很藍,呼吸卻很困難。

風很涼,我索性到公園裡面散散步,期待著綠葉阿藍天阿什麼的能夠治癒心裡一些悶悶的感覺。

「我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想到這不禁苦笑了起來。

揀了一張白色長椅,幾個幼稚園年紀左右的小朋友在空地上玩著遙控車和氣球,兩三位上了年紀的老先生穿著像睡衣之類的直條紋衣褲一邊甩動著雙手一邊快走,幾片落葉隨著微風在地上盤旋,盤旋。

「嘿!要不要吃沙拉船?」一個女孩在我身旁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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