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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這是灰熊先生請我轉交給你的,就當作是新年的紅包吧!」
胖兔子先生把一包米黃色公文封交給我,然後戴起灰色呢絨帽,調整好長耳朵的角度後,向我道別。漢堡車發出遲鈍的啟動聲音,像是咳了兩聲之後終於動了。
只剩下夾在兩層美乃滋間的蝦子尾巴,搖搖晃晃地漸漸消失在我視線。
是什麼樣的東西呢?我心想。
回到客廳,就著沙發將封袋打開,裡面掉出兩張紙,一張像是火車票之類的東西,而另一張則是用鉛筆畫的英文地圖。
要命,我英文最爛了。
客廳裡的爵士樂 ”KICK THE SUN” 繼續放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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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制服的剪票小姐一看到我的車票,先是遲疑了一下,然後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微笑了一下,並告訴我應該坐的位子。
沒想到這張破不拉幾的東西竟然真的可以搭火車,坐在阿里山小火車第4節車廂的我心裡這麼想著。
空咚空咚、空咚空咚、空咚空咚。
列車一路經過了竹崎、木屐寮到了大家熟知的奮起湖,接下來是多林、十字路等一些我從來沒聽過的站名,我看著手上的車票寫著:
嘉義→第一分道→十三號心之谷
右下角還用紅色印泥蓋著類似熊掌印的一部份,天啊,最好是有這一站可以下車。
過了第一分道之後,我開始緊盯著車窗外的景色,仔細看是否有「十三號心之谷」站牌之類的東西,或許是因為它太不顯眼了,所以大家都不知道有這一站。
15分鐘後,經過了神木站即將到達阿里山,我的眼珠都快掉出來了。
「果然沒有這一站…」當我這個念頭一出爐的時候,眼前突然閃過
「十三號心之谷」的木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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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鐵道,從阿里山往回走,不禁讓我想起大二時舉辦的平溪之旅……
一隻鳥停在木牌上,四處張望,又倏地飛走。木牌旁是一條不細心留意幾乎不會發現的小徑。往裡面走一點,一些用磚阿、木頭阿砌成小屋的景色,在我面前漸漸地展開來。戴著斗笠的土撥鼠先生,蹲在右邊的田裏面不知道在摸什麼東西;幾隻小兔子穿著藍色牛仔褲,在稻草人間追逐嬉戲;幾個婦人捲起她們的長耳朵用頭頂搬運著稻草塊,不時彎下腰來檢視地面、稻田間;遠方有一間蓋在小丘上的木屋,裊裊地升起煙來。背後火車經過的聲音,幾乎快聽不見了。
迎面奔來一隻兔子,一邊跑一邊拉著快要掉下肩的吊帶牛仔褲,卻在我面前踢到了小石子跌倒了。手上一顆紅色的小球滾到我腳邊。
「小花先生,你看他啦,偷走我的心,租!」另一隻兔子氣呼呼的跑來,臉上的鬍鬚還不停的顫動。我拾起地上的紅色小球,準備還給她,不料剛剛跌倒的那隻兔子立即起身把小球搶了就走。
「租!你這個臭雞蛋!」說著她便衝了上去。
「租,把我的心還來!阿特!」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很有趣,或許是太久沒看到類似的畫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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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這麼久的車到這裡,想必很累了吧,租。」兔子太太幫我盛好了一碗胡蘿蔔濃湯,附上一只木頭調羹,示意請我趁熱喝。兩隻小兔子還在屋子裡面打鬧、追逐。木頭製的小椅子像是從神木的根長出來似的,透著一股幽香。兔子太太坐在我鄰邊,兩隻白色肥嘟嘟卻因忙碌略顯些灰的手交疊在桌上。
「好久沒有外人來這了,租!」我跟你一樣,以為她第一句話會說這個。
「稍等一下,我先生馬上就回來了,租。」結果她說得是這一句。屋旁的爐火上繼續滾著蘿蔔濃湯,發出波波波地聲音。兔子太太轉身切東西,開始準備晚餐。兩個孩子似乎玩累了,倒在客廳的地毯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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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你會來,租。」棕兔子先生將肩膀上的白色毛巾掛在椅背上,褐色的手撐著椅背說。
「嗯,我有聽過胖兔子先生提起你。不過灰熊先生為什麼要邀請我來這呢?」一照灰熊先生的個性,大概是把紅包之類的東西藏在谷裏面的什麼地方,然後要我把它找出來之類的。不過遇見這麼多種不同的兔子倒是頭一回。
「你也看到了,這個谷裡面的大家,都在找一種像是心的東西。或者說,大家都是為了找尋心而來的。」棕兔子先生從褲子口袋取出胡蘿蔔雪茄,拿放在桌上的打火機點上。
「那麼,棕兔子先生找到了嗎?」我好像又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
「可以說找到了,也可以說還沒有,租。」果然是智者一貫不知所云的回答。
「租,有些人根本就還沒打算起身找,只是呆坐在家裡等待哪一天心會從天上掉下來;有些人好像已經找到了,卻又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真正的心,便又持續的找尋,直到下一個替代品出現為止。更多人恐懼自己的心被偷走,叮嚀珍重的把它放在寶盒裡面。」說著,棕兔子先生將胡蘿蔔雪茄架在菸灰缸上,一股青草的味道飄過來。接著從煙灰缸底下翻出一張迷你撲克牌,是紅心老K。
「如果我說這是我的心,你相信嗎,租?」他咖啡色圓手上的毛幾乎要把牌面都蓋住了,我甚至看不清楚上面的臉。
「的確是很難的工程。」我想了許久,終於回一句很不搭嘎的話。
「THE VALLY OF ????」最後一個字我完全看不懂,甚至連唸都很難唸。
「這裡是我們的小屋,租。」棕兔子先生指著中間偏左,1800等高線上小丘的小木屋說。
「往左邊有山脈、瀑布;右邊是森林、麥田。東北邊是穀倉、西南邊就是十三號心之谷的入口。喏,這裡就是站牌。」在地圖上的站牌,跟螞蟻的腳一樣小。
「所以我的心,也在這裡?」我問的這句話像是黑夜裡劃破寂靜布幕的銀刀。
「基本上,租,應該是如此沒錯。是,不會錯的,世界上大部分的心都在十三號心之谷可以找到,不是我臭蓋,是真的。但是我有點不確定,小花先生的心是不是在這裡,租。」棕兔子先生開始說話顛三倒四,像是在緊張什麼似的。
「小花先生,今天也晚了,關於心的事情,我們明天在聊吧,租。房間在閣樓上,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不用擔心。直到你找到心為止都行噢,租。」
棕兔子先生一邊說,一邊匆促地收拾桌上的東西。把菸蒂弄熄,將碗盤收入水槽,然後趕兩位小兔子去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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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我就溜走了,無聲無息的。
一個人徒步走到阿里山站,鐵道上,我一直無法忘記有關心之谷的事。
但是我完全不認為,以他們的蠢方式可以真正找到他們的心。
這就是我逃走的原因,即使我不知道這樣是否是對的。
「存在的本質在於精神的充沛與盈實,個體生命的價值是依據在世身體對個體靈魂的擁有來實現。」我坐在阿里山站的候車椅上,ㄧ邊看著黃色公文封上寫的這句難懂的話,等待阿里山上的日出。
或許,我是屬於還沒準備好的人;但時間是不等人的。
也或許,我是害怕面對我的心。
更或許,我根本就害怕找心這件事。
雲海將山霾吞沒了,有一絲光從雲隙間透出來。
從雲的那一端傳來胡蘿蔔的香氣,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