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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出租宅急便六

「這是一座充滿回憶的橋喔。」我說。背後山谷風呼呼地吹著,偵探外套的下擺以MV裡女主角頭髮飛揚的角度鼓動著。

「世界上有許多賦予上回憶的地方,不過回憶如此複雜的橋,可能我一輩子再也不會遇到第二座了吧。」阿肯用一種難以理解的眼神看著我的側臉,但是他什麼也沒說。他身旁的女孩子將雙手撐在橋上不鏽鋼搭起的不搭嘎的欄杆上,像是認真的等待電影開演一般的眼神,靜靜的望著101的方向。

「或者說,我『也不想』再遇到第二座。」通常這個時候,男主角會開始說自己的故事,然後女主角聽完會很感動,將「浪漫」本身與男主角形成錯誤連結,兩人便一股腦兒地墜入愛河。

不過由於我不喜歡這樣的結果,所以我選擇不說。

「為什麼這裡要叫貓空呢?」妹把烏魚外套的襟口拉了拉,並沒有理會剛剛我說的話,反而問了典型第一次來貓空的人會問的問題。

就像回答「我讀的是是心理系喔」之時,對方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機會會問:「那你能看透人心嗎?」一樣(而另外的百分之五是根本不care你念哪裡,只關心自己話題的人)。

由於我經驗老道,對於這兩類問題我大約也準備了108種左右富有詩意的答案。

「你知道嗎,以前這裡本來有很多很多的貓喔…那時候,迎風坡那邊的村落裡住了一位頭髮好長的少女,每天都到我們腳下這條小溪去洗她烏溜溜的頭髮,然後順便帶一些食物給溪畔的貓兒們吃。貓咪們看到少女來了,都用有點興奮,但又難掩心中喜悅的步伐,輕輕的不發出腳步聲,靠近放置在石頭上的竹籃,然後有規矩的分食裡面的魚乾喔…只是有一天阿…」像這樣的故事,不知道在我年少青狂的時候吸引多少與我一起來貓空的女孩們,只是年紀大了,不適合說故事了。

「那也要看對方是誰阿。有一些能看透的部分,也有一些就算再努力也無法看透的部分喔。那些人將心中最黑暗的那一塊像俄羅斯娃娃一樣層層用黑布包著,從外表可以看出那裡面有些不對勁的東西,但是不把心打開還是看不出來喔。我們的工作就像用魔法來掰開蛤蠣一樣阿,在不知不覺中你就會一邊留眼淚一邊把事情咕咚咕咚地告訴我了呦。簡單的說就是心靈上的蛤蠣老婆婆一樣的角色,這樣你能了解嗎?」如果這樣說,對方就算不懂也會傻傻地看著你。當一個人盯著你的眼睛看超過1分鐘,那個人不是恨你就是對你著迷,而這樣的回答輕易的達到後者的效果。

不過基於職業道德,我這次選擇一個真實的答案。

至少在關係上我沒有想要達到任何特別的效果。

「因為石頭喔。下面的這條溪中有好多的石頭,石頭表面在河流沖積下形成了許多像是被冰淇淋杓子挖一口走那樣的小洞,遠遠看就像好多的臉譜躺在溪畔聽著蟬鳴做森林浴一樣。」這是我第一次說出標準答案,有種莫名的舒坦感。

「那應該是叫做『人空』或『臉空』才對阿。怎麼會叫貓空呢?」妹用穿著長靴的腳反覆踢著欄杆,想把附在上面的褐色小天牛震落地板。

「我記得是因為這裡的人稱那些洞叫ni-o-kon(台語),翻成中文就是『貓空』了。應該就是地質學上所說的壺穴吧。」

阿肯與女孩在稍遠的地方窸窸窣窣地聊著天,沒有聽到我跟妹的對話,不過從他們嘻笑聲中大約能猜著兩人相談甚歡。

「好無趣的由來噢,」她說。是阿,在說之前我就知道是這樣的反應了。

事實在大部分的時候總是比較不吸引人的,因為我們本身就活在一個巨大的事實的膜裡阿。

「我以為是跟貓兒有關的呢。」她嘟著嘴,將身子挺起來,有神中有些許的失望。相處到現在我都有一種錯覺,覺得她的腦袋中有一個轉換器似的,有時候似乎不用說什麼她就能了解我的意思,有時候卻要費盡口舌她卻還是像傻瓜一樣全然無法理解,好像我說著的是外星語一樣。

「如果妳想聽跟貓咪有關的版本我也可以說給妳聽。」

「已經無所謂了。」她無感動地說。女生這種動物還真奇妙。

眼前的夜景像滿天的星星錯誤地倒映在黑漆漆的大地,各種閃爍的澄色紅色和綠色交織在像西洋棋盤一樣的地面,看久了有一種想要把101大樓拿起來前進一格然後喊「King!」的錯覺。阿肯繼續講一些職業上常用的笑話逗女孩笑,而女孩笑的時候,弓起身子的樣子看起來像矮了幾公分。

不知道什麼時候,妹從我右手邊消失了。

果然還是應該講貓咪版本的阿,我想。

轉過身,我四處望了一下,好容易才發現在對面欄杆妹的蹤影。沒辦法,闃黑的夜黑嘛嘛的烏魚外套加上褐色連身毛衣裙和馬靴,簡直就像早餐牛奶杯中的砂糖塊一樣難尋,不仔細而小心地找的話,可能瞬間就溶化在背景中也不一定。

「怎麼了?生氣了?」一般人這種時候都會走到她旁邊,問類似這樣的話。

但我只是在她旁邊默默地站著等待。橋的另一面是黑壓壓一片山谷,和亮晶晶的城市形成強烈的對比。隱約可見的樹葉中傳來像是在製造青草香味的機器運轉聲音,冷風本身好像駕著那味道似的深入袖口與領口。

兩部車停的車頭各歪一邊,在路邊的樣子像是收藏在風景公仔盒中的塑膠玩具。

阿肯車上的後照鏡偶爾反射出遠方的車燈,幾部車斷斷續續地經過我們身後,一開始我跟阿肯還會回頭看看,後來車子漸漸變少了,一直到遠方的黃色路燈熄滅之後,山裡的開關像是被切掉了,空氣也更靜,靜到耳朵會痛的程度。

我們像是開啟了任意門,被遺忘在世界一角的四個人。

「你們一定要救救我們村子阿!」

如果是大雄的冒險故事,就會跳出古代或未來人或長得像動物的人,然後跟我們說像這樣的話。當然最後沒有任何人跳出來,連隻蟋蟀都沒有。

「一直望著這黑暗,好像要被吸進去了噢。」她終於像是醒過來似的說,黑夜裡的什麼就這樣被她的一句話,如同點一支矮短的蠟燭一般點亮了。

「不可以阿。好辛苦才到這裡來的呢。怎麼能夠說被吸進去就被吸進去呢?」一面說著這樣的話的時候,胸口就有一種悶悶的氣上升,然後在喉頭卡住了。

「我只是這樣想著而已。不過這裡,我們腳下站著的這裡,有這麼重要嗎?」她語氣中透露出很困惑,卻又無所謂的樣子。

橋下小溪流動的方式連水聲都只能靠想像,其實我也不知道什麼東西才是真正『好好的』存在那裡,不會輕易消失的。

「我也曾經這樣想過喔。我身邊的人,不論是我視為重要的或者視我為重要的,都像腳下的小溪一樣無聲的流過去喔。真的是完˙全˙無˙聲。一回頭才會想到『阿,流走了阿』那種。身邊的一切好像反向的電車卡答卡答地行駛著一般,一直一直地錯開了阿,上一秒還在那裡,伸手出去,摸到的只是空氣。」

說到這裡,胃突然像被鑽了一個大洞那麼沈重的飢餓感襲擊而來,伴隨著巨大像犛牛一般的聲音。
她打開白色皮包的鉡扣,從中取出圓形的檸檬可口薄片餅乾盒,遞給我,然後又咯咯咯地笑著。

餅乾盒的大小不像是能放進她的白色小包包,一邊吃餅乾的時候,我幾乎開始認真思考起那會不會就是備用的四次元口袋呢。

「以前曾經有過的感動,曾經撼動多少失眠的夜的情愫,曾經像你我一樣,站在這裡抱著飢餓的肚子吃著薄片餅乾,臉上咯咯地笑容,都像是作夢一樣。所以有時候我不禁覺得『嘿,這裡才是真正的世界喔。你那邊是假的世界阿,東西會一直消失的假的世界阿!』。但是只要一這樣想就糟了喔。因為黑暗會一點一點地把你吞噬掉,像是在吃柚子一樣,最後只剩下空空的白色的內皮,以及無聊時可以充當傻瓜的柚子帽而已喔。」

我先是將眼睛瞇起來,用少女漫畫中風吹過眼角的方式說著,然後用手假裝柚子帽戴在頭上。

「所以我們還是只能戴著傻瓜柚子帽,站在這邊,保護著自己的果肉噢?」她也用手裝出柚子帽,模仿我的動作。

「沒辦法阿。這是世界的規則喔。就像我也會肚子餓,要吃東西,總不能每天浪漫地想過渡到另一邊的世界去吧。」我用食指將嘴邊的糖粉抹下來,送進嘴裡。

「不會覺得難過嗎?」她轉過來無表情地看著我的眼睛,好像問句是從胸口的隱藏錄音機播出來似的。

「說不難過是騙人的。但是還是要持續地跳舞阿,要跳得比誰都棒。」我引用了《舞˙舞˙舞》當中羊男說的話。

「跳舞?」

「是阿。這世界有這世界的舞步,跟著跳的話就不會出差錯。在高中以前用功唸書拉,大學時候談戀愛拉、打工、失戀拉,然後一邊燃燒生命,一邊像是要把胃阿肝阿吐出來一般賣命地工作,掙得一點錢繳房貸,車貸,有一點積蓄後,與三十歲左右,沒有很多的本錢變心,儘管不是很喜愛,不過能夠一起生活的女性結婚。然後煩惱孩子的學費問題,一直到早餐的咖啡理出現白頭髮為止。這樣跳的話,就不會被那邊的世界吸走了喔,儘管有時候還是覺得悲哀。」

我把餅乾盒稍微折疊一下,將手往右邊伸,卻忽然想起我穿的是她的外套,於是再將往手右邊移動一點,放進「我的」外套口袋。

「好糟阿。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她眉毛動了一下,像是什麼地方被針扎到覺得有些痛的那種顫動法。嘴角與呼吸幾乎相同方向地垂下來。

「我也不喜歡阿。所以我說要跳得比別人要好。20歲以前,我還會懷抱著夢想過日子;20歲以後,卻變成夢想懷抱著我過日子了。當我擔憂著『這樣好像也跳不出什麼結果來』的時候,也一邊安慰自己『先這樣跳吧,然後找機會衝出去!』就像是跳街舞地板動作前之前的擴展動作一樣。」一面說著的時候,口袋中我的手心也在發燙著,好像有一股熱流在跳動。

「好像很好玩的樣子。」一般人說這句話的時候,有一半以上的機率是在敷衍。不過從她的嘴巴說出來,好像真的等等就能脫掉外套,在橋上開始街舞的樣子。

「抱歉。第一次見面就說這麼冗長而無聊的話。」根本就像不小心把硬幣投入乾衣機一樣,語言烘烘烘地就轉動出來了。

「不會阿。你沒在聽我說嗎,我說很好玩吶!」她雙手握拳在胸前,像是躍躍欲試的樣子。是時候該把妳的大腦開關轉過來了吧,我想。

「你知道嗎,你有特別的地方噢。許多事情在你面前都變成可以說的樣子。」她望著溪裡看不見但是我猜測仍然流動的水說。

「或許久了妳就不會這麼說了。」這是新奇感的錯覺,我想跟她說。第一次相遇就自我揭露的話,很容易產生這樣的錯覺,不過這解釋起來也相當麻煩所以作罷。

她什麼也沒回答,就繼續看著黑色的溪面,像是要找出裡面使否有一隻銀魚之類的那種看法。晚風吹過她隱約浮現的白色耳朵,像會說話似的將杏樹香氣一點一點地遞送過來。時間好像醉了的河一般緩緩地流動,或者另一方面看來根本完全沒有流動也不一定。

沈默著的時候,我開始想起這半年來重新讀過得村上春樹的書籍。他的書有一個好處,就是讀過了很難記得,意味著看多少遍都不會厭倦。從《尋羊冒險記》和《人造衛星情人》女主角的失蹤,《挪威的森林》的直子,《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的島本,《舞˙舞˙舞》的奇奇與May的死,回到《發條鳥年代記》、《尋羊冒險記》妻子的離開。簡直就像他周遭的人都被颱風吹走,只有自己站在颱風眼一樣。看著這些書的同時,心情不免黯淡了起來。但是他似乎試圖傳達一些正向的什麼,讓我們相信有活著的正向可能性。

有一些東西會留下來,我想。

「我不是阿肯爸爸親生的,」

這句話像預言一樣從不知什麼地方傳來,像用尖嘴鉗剪斷炸藥的黃線一般遏止了我的思考。

「他很不喜歡我,不得已的情況下,我跟媽媽搬出去住。最近經濟不景氣,我和母親工作所得連房租都繳不太出來。很可笑吧,有用不完的錢能報帳買衣服,卻連一個像樣的家都沒有。」她冷冷地說,像是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一樣。

我點點頭,像喝著一壺熱哈布茶一般細細地聽著。

「不過哥對我很好噢,什麼事情都會想到我,這月的房租也是他幫忙繳的。雖然他幾乎跟我沒有共同血緣。只是我媽媽和他爸爸結婚,如此而已。看他們兩個現在這樣,很難想像當初為什麼要結婚。」她左手把毛衣領子拉起來,像是要確認毛線的味道似的聞著那領口。

「人的心很困難阿。就像前幾年冬天我還跟棕熊一起互相擁抱著取暖呢,今年冬天她已經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我們常常感動,但也常常變得無法再那麼感動了。這是邊際效益遞減阿。不過最令人難過的不是這顆變調的心喔,而是這顆心有沒有再次燃燒起來的勇氣。」我嘴裡雖這樣說,但卻有些心虛地望著自己的手掌,生命線像新月一樣彎曲地一直到手背,感情線卻曲曲折折如雜草般交錯著。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活力便會源源不絕地上來一樣。」說著嘴角又露出了85度C式的微笑。

我覺得她應該去當85度C的平模,那種微笑法好像有一種『這杯咖啡的甘純能開啟一個美好的早晨』的感覺。

當我們一起轉身時,女孩已經靠在阿肯的懷裡了。阿肯用手順著她的頭髮,兩人坐在斜架著的車上看著天空,只差頭上沒有波波波地冒出一顆顆的愛心。妹將雙手交叉在前面提著包包,也望望漸漸透出明亮顏色的天空。然後像拍了很多鏡,好不容易才滿意的導演似的微微閉起眼睛深呼吸一下,睫毛輕輕地貼合臉頰。幾秒鐘之後,他轉過頭來看著我的臉。

「你好像蠻適合戴柚子傻瓜帽噢!」

「這麼傻阿?」

「真的像傻瓜一樣噢!」說完便摀著嘴咯咯咯地笑了。

「天快亮了耶。」她說,眼睛凝視著前方變成藏青色的天空,一朵像貓耳形狀的雲隱隱地在天空的薄霧中顯露出來。她把雙手放在胸前來回搓熱,呼一口氣,一團白霧如同一隻小貓熊在她手掌上跳舞似的倏地出現,消失。像是日劇裏面會帶著灰色兔毛手套捧著關東煮的場景。

「是阿,不知不覺就天亮了。」她也不知不覺的把手伸進左邊她的外套口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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