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班,我都會經過我家附近其中一條神奇的巷子。巷子裡面有好幾間清茶館卡拉OK,有些姊姊們會在店門口乘涼打電話。她們講電話時的表情相當投入,如果手機下面有連接電話線的話,就會拿食指去捲那個電話線的那種投入程度。
清茶館旁邊交錯著好幾家「股東會紀念品代領」的鋪子。每年的四月到六月是領取紀念品的旺季,來領紀念品的阿桑在排隊時,會和清茶館門口的姊姊聊起天來。
「你知道那個賣麵線的阿福嗎?我很久沒看到他了耶?」清茶館姊姊說,一邊搧扇子,她大熱天還帶妝 ,I respect!
「嘿啊,他不是通常收完攤就會過來?這陣子都沒有來?」阿桑問,一邊用餘光注意股東會那邊叫到她了沒。
「對啊,傳Line給他也都沒有回,這麼大歲的人,連自己都不會照顧。他之前不是說他腰子 io-tsí(腎臟)不好?我跟他說哪一天不要擺攤,我帶他去看醫生,他這個人就是固執,硬要做,說什麼『在做也沒幾天了』,這款人喔,死一死好啦!」
通常叫一個人去死一死,不一定是真的希望他死;有時候是一種恨鐵不成鋼,希望「固執的那個他」死去。或者是一種「反向作用」的防衛機轉——因為太害怕他死掉了,所以乾脆詛咒他去死。
她們口中的麵線福,其實年輕的時候不叫麵線福,大家都叫他王董。我阿嬤還沒失智的時候跟我說,當年他曾是紡織工廠的老闆,常跑酒家,灑錢不手軟;但後來產業轉型失敗、鋌而走險簽六合彩拼翻身,沒想到債務越欠越多,聽說有1000多萬,最後只好把工廠收起來。家裡面酒瓶越堆越多,老婆先是帶著還在讀五專的大女兒及國三的小弟出去住,後來又跟了其中一個工廠的股東再婚。
麵線福覺得朋友背信忘義、甚至連老婆也背叛他,生無可戀想要結束一切,但每次都在鬼門關前被救回來。每次都是大女兒在他昏昏沉沉的時候把他送到醫院,付清所有費用,然後在他還沒清醒之前,又匆匆離開。
「你再這樣糟蹋自己,我下次就不會來救你!喝死算了!」最後一次出院,昏昏沉沉之間,他終於和女兒說到話。雖然不是太愉快的對話。
沒想到這段話卻成為他生命的轉折點。
他到廟裡拜拜求籤,媽祖叫他出來選(並沒有),媽祖跟他說做吃的有機會,他借了錢頂了一個攤車起來做,沒想到媽祖靈驗,真的給他做起來了!他的麵線又香又大碗,湯頭鮮甜,幾乎每一口都可以吃得到大腸,加上他自己特製的辣椒醬,連不喜歡吃麵線的我都可以吃兩碗,常常11點就賣完了。每天收攤之後,他都會搭公車去廟裡給媽祖上香、添香油。回到清茶館,大概都下午四點多了。一路唱卡拉OK、坐到七八點,就回家睡覺。
麵線福一個人住在五坪多大一點的小套房裡,然後在頂樓租了一個倉庫放生財工具,老舊公寓沒有電梯,他每天只能把這些東西扛上扛下,欽欽鏘鏘,還常常被鄰居抗議。
因為年輕的時候發生的那些事,兄弟姐妹幾乎都沒有聯絡了。那次出院之後,大女兒有一次來市場看他買麵線,可是就只有看那麼一眼,沒有打招呼就轉身離開了。那天,麵線福留了一碗麵線,坐在攤位上等到下午四點。
如果我有一個這樣的爸爸,賺錢的時候都灑外面,欠錢的時候都把氣出在家裡面,然後我可能還要承受媽媽的許多情緒、以及一個叔叔aka爸爸前換帖兄弟,三不五時還要當老爸的救護車,那種感覺肯定無比複雜。
或許,有些時候給彼此一些空間,就是最好的遇見吧?
一個多月後,我在清茶館看到麵線福,整個人像是被雷打到,蒼老了許多,眼窩兩個巨大凹洞根本就是伊藤潤二畫風,黑黑濛濛地,整個瘦了一圈,他坐在門口和姊姊並肩開講khai-káng(聊天),姊姊雙手握著麵線福的右手,兩個人皮膚上的皺紋和老人斑,加起來比星星還多。
「你麥勾做了啦!好退休了啦,忙碌一世人還不夠⋯⋯」姊姊說。
「我欠媽祖的啦。欠別人的要用一世人來還,做到我不能做為止。」麵線福說,用顫抖的左手抽了一口煙。
「要不要搬來跟我住?咱兩人可以彼此互相照顧。」
麵線福沒有回應,只是凝視著前方的空氣。可能在他的心裡,不想再承諾另外一段辜負?我在清茶館斜對面的咖啡廳(沒錯,這條巷子裡面還有一家超級違和的咖啡廳)一邊滑手機一邊偷聽,麵線福把香煙丟在地上,用夾腳拖鞋捻熄。
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空氣的氛圍突然變得有點凜冽,明明是七月,但搞得好像有阿飄要出現。
「我大女兒上個月車禍死了。在她出山之前,我都沒有臉去跟她捻香。」麵線福說,姊姊緊緊握住他的手。我不禁在想,麵線福消失的這一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也在想,每次他到廟裡捐的香油錢,是不是一種替代性的贖罪?
「麥傷心啦,啊不然,我做你的女兒?」姊姊說,我差點沒把咖啡吐出來。
「你喔,做我阿嬤還差不多!」
「你去死啦!」
股東會代領的旺季已經過了,剩下一些零星的散客,而上次和姊姊搭話的阿桑,看到麵線福又回來店裡坐,把菜籃車擺在路邊,就上去攀談,周遭的空氣又重新熱絡起來。
咖啡冷了,但我的眼眶卻紅了。我不知道麵線福後來有沒有搬去跟那個姊姊一起住,可是那雙緊握著布滿皺紋的手,一直在我記憶裡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