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能夠安然的回家不被司機丟在路邊,這次我選擇坐捷運。
剛到月台,一個身著卡其色軍領大衣的女子奪去了我的目光,並不是因為她長得特別漂亮,而是因為她轉身看著列車從遠方來的眼神,蘊含著一種特殊的等待。好像週圍的景色都會因為她這樣的一個小動作,淡水線的月台就從她身邊的稜線融化成淺褐色的法國中央車站一樣。
列車進站後,她彎下身子,原先以為她要提起行李,沒想到,是抱起一個約70公分小男孩,讓他趴在她的肩膀上,熟練地動作讓我幾乎無法和上一個畫面連結起來--
我心想,她是那孩子的…姊姊?阿姨?等等,不會是阿母吧?
那是一個不算太可愛的男孩,他繞過她的頭,一手環抱在她的左肩,一直望向我這邊,眼神裡充滿各種問號的樣子。
一直到進了車廂之後,小男孩仍然透過吵雜鼎沸的人頭,像是第一次煙看火似的望向我這邊。
從台北車站開始,他一直看著我的眼睛,看得我全無法專心在手中的Psychological Bulletin上面。
當我透過紙上緣偷瞄他是否還在看我的時候,他就靦腆地笑了一下,然後躲回她肩膀,眼角咪起來像一隻小魚就要游過眼前的那種笑法。
幾秒鐘確定一切「安全」之後,他又從肩膀上探出頭來,重新望向我這邊。
骨碌碌地兩只大眼睛,只差沒有伸出手來說:「你看那邊有派大星耶!」而已。
我索性放下paper也看著他,發現他的眼睛裡藏著與他額頭邊,不知道是媽媽、阿姨、還是姊姊的女子幾乎一樣的光芒。
從車廂的燈反射瞳孔的光影,好像欲言又止,要說什麼話一樣。
果然他說話了。
「把拔!把拔!你看把拔!」
他幾乎不假思索連續地說,我差點沒把手中的paper吃掉。腦袋一片空白,霎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車門邊玻璃檔板,剛下課的高中女生噗哧地笑了起來,右邊一位阿罵摀住嘴做出不知道是驚訝還是大笑的表情,只差沒有說出「夭壽喔」或「金勾追」之類的。雖然這禮拜上過各種危安和風險防治的課,但沒有一堂課教我怎樣應付在捷運車廂裡被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叫爸拔。
終於他額頭邊的女子,像是終於看膩了手機一樣,轉過來摸摸他的頭跟他說那是葛格不是把拔,然後一邊轉過身來向我做出道歉的表情。我也只能乾乾苦苦地笑著,然後小聲的說沒關係。
過了一段時間,車上的人漸漸散去了,她和小男孩已經在我面前約十五公分的椅子坐下,我也成功地將小男孩的注意力轉移到我包包上的無尾熊玩偶上。
原本以為這樣事情就結束了,拿起我的Psychological Bulletin埋頭看了幾行,沒想到這個時候換她說話了:
「嘿,其實你跟我老公長得真的還滿像的…」
嗯,喔…啊?…我…我該高興嗎?
她仰著頭看著我這邊,然後若無其事地將小孩從左大腿抱過來換到右大腿,這句話的終結讓我不知道如何往下接,一方面是為她原來真的是一個孩子的媽感到震驚,另一方面是為我逐漸老化的臉龐感到哀傷。
「是喔,呵呵。」
「對阿,髮型和輪廓都很像。」她說。
「那…代我向他問好…哈哈」我尷尬地笑了兩聲,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句話,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蠢
--但是這句無心的話,威力卻遠超過我的想像。
她的臉像是突然停電似的暗沉了下來,大約有兩秒鐘左右的時間,然後又倏地振奮起精神,勉強地製造出一點點微笑,稍稍地點點頭。
當我還在猶豫要不要為剛剛說的話道歉,又該如何道歉的時候,小男孩一手抓著我包包上的無尾熊,一邊看著我,又開始「把拔!把拔!」地喊起來了。
「小寶,那不是把拔,把拔不在這邊。」
「那把拔在哪邊?」他仰頭問。
「小寶乖,不要吵。媽媽現在就是要帶妳去看爸拔阿!」
「真是不好意思阿!」
說完她轉向我又作出道歉的表情。小男還繼續把玩著我包包上的玩偶,她則是望著他,偶而摸摸他柔軟的頭髮。
「以前,我老公都會帶他去動物園看無尾熊,然後買這種小玩具熊給他。每次說要去動物園,他前一晚都高興得睡不著一直吵…」
她帶著一點滿足和懷念的嘴角慢慢地說。
我很想問她那麼「現在」呢?可是,卻找不到適當的措詞,只好簡單地答了一句「嗯」。
而她也好像卡在記憶裡的某一個段落一樣,望著前方的地板沒有繼續說下去。
車廂通過車站,發出巨大的聲音,有一段時間我們就這樣靜默著。
小男孩盤起左腿身出右手來抓那隻小無尾熊的鼻子。
要是他喜歡上的是包包上掛的拉拉熊,我一定毫不猶豫地就送給他,因為我家還有像拉拉山一樣高的拉拉熊。
可是這隻無尾熊,我小學時喜歡的一個女生送給我的聖誕節禮物。
那年我們甚至沒有說到再見,她就搬離我家巷口,走出我的生活。
我只記得在聖誕夜舞會後,我們交換完禮物的隔天,她父親就開著白色轎車載著她走了,因此有好多年,我都討厭白色的車子。
而她留下的這隻無尾熊,是我少數歷經多年還保存的完好的東西,這讓我十分掙扎。
「你也喜歡這隻無尾熊嗎?可是這是葛格一個重要的人送給我的禮物喔。不然這隻法國麵包啦啦熊送給你好不好?」
我在心裡反覆盤算要跟他這樣說,但始終沒有說出口。
很快就到站了,我只好趁他跟我揮手道別的時候抽身。
走出車廂門之後,小男孩臉像麻糬一樣趴在車窗上不知道是叫拔拔還是說掰掰,一隻手拍著車窗,他母親則是側著身對我微笑。
我看著列車駛出車站,又是另一種五味雜陳。
其實,我可以將小熊送給他的。或許這樣對我,對他都好。
他可以握住失去的那塊溫暖,我也可以放下那段難捨的回憶。
原來,這世界上存在一個可能跟我很像的人
只是他已經有了小孩,還有一個像電影女主角一般的太太
雖然,我連這個他在哪裡,都不知道,或許他已經…算了,我不願意去想。
不論他在哪裡,還有兩個人正在前往探望他的路上。
或許,很多人曾經拋棄了我們而離開;
或許,很多事情的發展不如我們期待;
也或許,我們在事過境遷之後,會後悔當初做的一些決定;
但不論你在哪,總是有人在等待你,總是有人還記得你,總是有人正在前往你身邊的路上。
選擇相信這一點,或許寒冷的十二月會因此變得溫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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