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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的大象

最後一次造訪,是去年夏天的事。

我心想著無論如何一定還要來一次,於是一個人騎著已經快奄奄一息的機車,來到北海岸的一隅。

那是一棟以水泥搭建起來的建築,留下還勉強能夠稱為一個建築物的樑柱部分,

像是只剩下骨骼的巨大生物一般被遺棄在海邊。我沿著記憶中的微弱痕跡,

經過了門口掛著大大小小游泳圈的店家、

經過了架在路邊寫著「挫冰」的A型路牌、經過在門口乘涼幾位袒胸露乳的阿伯們,

彎進兩排舊建築物夾著的一條小徑之後,黃昏的海就像是電影情節一般在眼前拓展開來。

走下石梯,海風吹拂著我淡黃色的短褲,有一種防波堤正微微地在震動的錯覺。

但是當真正站定在沙灘上的時候,海岸卻像是斜著頭才能看到的風景一般,

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橫在面前。遠處像是和樂融融的一家人,

小女孩穿著不知道是鴨子還是天鵝的游泳圈在海邊奔跑著,

像是她的雙親的人則站在海岸線的旁邊看著他玩耍。

淺紫色的天空正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從天的另一頭逐漸暈到這一頭來,

我則以相反的方向踩著黃色的夾腳拖鞋,想像自己的身體從沙灘的這一邊滲透過去。

終於在不遠處看到了記憶中的廢棄小屋。

與其說是廢棄小屋,不如說是一棟大型飯店,

好像因為金主中途資金周轉不靈,於是蓋到一半便廢棄在那邊的半寓言性建築。

遠處看起來大約只有三到四層樓之高,但是確實走近了之後卻比想像中還要巨大。

幾根原先像是要作為飯店隔間的柱子交錯其中,從這一頭就能看到房子另一頭的牆壁內側,

以及偶爾到海邊來玩樂的小屁孩留下「XXX到此一遊」的塗鴉。

站在建築物旁仰望之時,心裡沒來由地昇起一種奇異的、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感覺,

頭頂上的天空好像都會因此而變成灰色的樣子。

當然天空還是紫色的,只不過那種紫色比起之前我剛來到的時候好像淡了一些。

建築的中央大約四分之三處有蜿蜒的樓梯,因為整個建築物是髏空的,

從樓下就可以看到這些階梯像是波浪形狀巨大馬鈴薯切片一樣,

斜架在各樓層之間,很可惜的是連扶手也沒有。

不過所幸因為很少人來,台階上的水泥看起來相當牢固,龜裂的痕跡也很少。

我試著將一隻腳踩上階梯,

我所存在的世界並沒有什麼戲劇化的轉變,只是週遭的空氣似乎因此稍微稀薄了一點。

繼續往上面移動,一面低頭看著交錯出現在眼前的腳趾的時候,似乎覺得地球表面離我越來越遠。

雖然實際上每次爬樓梯都是如此,但真正感受到這樣的感覺還是頭一回。

或許是因為都市的公寓大都裝設了電梯,而忙碌的生活中真正需要爬樓梯的時候,

也大多是為了前往「某一樓」,一邊擦著汗,一邊注視著樓梯間轉角的樓層標誌,

能夠沒有什麼目的,緩慢地爬著樓梯的經驗實在是少得可憐。

這樣想著一段時間,不知覺已經來到了三樓。樓梯旁擺了一張用藤木作的小椅子,

好像是某個流浪漢帶到這邊,

卻因為突然發現自己中了樂透,興奮地跑去兌獎,就這樣被孤單地留下來的悲慘椅子,

雖然已經有部分的編織脫了線,但大致的型狀還被保存得相當良好。

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散放著幾個零星的玩具,

有把手和頭分開的塑膠沙鏟子、倒蓋著的底部破了一角的紅色水桶、

以及因為小女孩不小心丟到這邊來,父親就說「算了不要去撿了,再買一個吧」的淺綠色飛盤,

上面塑膠印著的字已經因為潮濕的海風起了泡泡。

我索性坐在藤椅上,飢餓像是討債公司一般突然地用粗魯的方式敲擊我的胃壁,

於是從背包裡拿出便利商店促銷的黑胡椒大熱狗,握著熱狗將塑膠袋像撥香蕉似地往拳眼處褪去,

一口一口的吃將起來,渴了就喝一口帶來的礦泉水,那甘甜好像連海浪所飢渴的份也一起化解似的。

一邊坐在海邊的空屋一邊吃著熱狗配礦泉水真是相當奇怪的經驗,

如果是晚上有警察路過臨檢的話,很可能會被抓去問話也說不一定。

但總之現在的天色看起來好像還沒有過六點,

也或許是因為夏天,而有白天特別長的錯覺。望著飛盤上斑駁的字跡的同時,時間變成一種停滯的狀態,

感覺像是一個帶著聖誕帽的小精靈從右邊耳朵抽走腦漿那種真空感。

我瞇著眼睛無趣地數著眼前的玩具,夕陽的餘暉在玩具之間的水泥地板上,模糊地投射了她窸窣的身影。


「這裡是哪裡啊?」

她轉身過來問我,頸後的汗水濡濕紅白相間的圓領無袖T恤,順著內衣的肩帶形成吐司的形狀。

「應該是廢棄的工廠之類的吧,只是好像剛好有廁所可以沖水。」

一邊說著我抖抖腳邊的沙子,然後繼續往上爬著樓梯。

一樓的廁所前面坐著一個老婆婆,

在我們上來之前以一種不擅於表達任何表情的面孔,跟我們收取一個人十元的沖水費。

她將兩枚十塊錢收入腰際的黑色小包包之後,便像是了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一樣抒了一口氣,

然後坐回木製的長凳上,用一種就算她突然消失了,也沒有人會發現的姿勢默默地等待著。

「你先沖吧,我想看一下夕陽。」

簡直像是在台灣意識流電影中會出現的對白一樣,我望著她側著的臉說著。

她也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噢,好」,便像身手敏捷的花栗鼠一般,

彎下腰拾起地上的水管,將水龍頭以順時針方向扭開。

從我這邊隱約可以看見從她領口處露出來,微微隆起的白皙胸部。

夕陽從她的頸際與手臂間圈起來的空隙,將橘黃色的光影連同她的髮絲映入我的視網膜,

水管灑出來的水珠,有些從她的肩膀順著手臂流了下來,

有些從胸口間兩乳的低谷處沿著腹部流向肚臍,然後依傍著跨下、大腿內側、

最後在她夾腳拖鞋站著的地方形成一處淺淺的水灘。

地上並沒有所謂排水孔之類的東西,水就沿著樓梯的邊緣,

夾帶著她身上沖刷下來的沙子直接落到二樓。

她將頭髮用淺灰色的髮圈先綁起來,然後把水管從腰際深入圓領T恤內側,

更多的水便一股腦地衝上她的頸子、鎖骨,

然後又像失去動力的迴力車一般滑回她的胸口,滴落到地板上。

「我想要洗一下內衣,不要偷看噢!」

說著她便轉身,將水管丟到腳邊,然後雙手伸到背後衣服中交叉,

熟練地解開內衣的扣子,從T恤中像變魔術一般抽出內衣。

接著蹲在地板上,仔細地把內衣從罩杯、絆扣、到肩帶處徹底的清洗了一遍,

等到一切都清洗完畢之後,再用左手手背拭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然後起身將內衣擰乾。

這時,幾分鐘前她說的話才像終於發動的老爺車一般進入我的腦袋裡。

世界上有些東西的狀況是,

當你不注意它的時候,她會一直在身邊,可是當你意識到它存在的時候便消失了。

「這裡其實可以當作曬衣場耶!」

她在我的右手邊蹲下來,從黃色小包包中拿出ICE玻璃瓶,對著嘴喝了兩口,

然後將瓶子遞到我面前,我搖搖頭之後她又喝了兩口。

「你覺得這邊之前有住人嗎?」

我問她。然後脫下大黃色的短袖上衣,拿起水管往身上沖了一陣。

夕陽已經落到了我膝蓋左右的高度了。

「應該沒有吧。住這邊會很冷噢。連牆壁也沒有哪,只有冷冰冰的水泥柱子。」

「可是好像住這裡也不錯的樣子。可以看海阿,還有夕陽。」

「還有很熱的時候,可以沖沖水。」

她補充到,我們背靠著背坐著,咯咯地笑了,然後將頭一起轉向夕陽那一邊。

從我的背脊可以感覺到她背脊的骨骼的硬度,而我知道在她那紅白相間的T恤底下什麼也沒有穿,

一想到這裡喉嚨間乾渴的什麼就像是要湧上來一樣。

為了趕走這種黏膩感,我將視線放在右前方掛著淺色的內衣的水泥柱一根釘子上,

肩帶絆扣隨著海風以四四拍子的速度拍打著水泥柱的身體,

像是動物園裡的用鼻子捲起牧草,趕走大腿上的蒼蠅似的。


「感覺好像坐在一隻大象的體內噢。」

她說,我很驚訝她竟然能讀到我大腦中對水泥柱子的隱喻。

「那妳覺得大象在想什麼呢?」

我問她。我向來習慣問這種沒有答案又不太重要的問題。

「想著明天的晚餐或指考成績之類的吧」

「也有可能是在想著自己的身材喔。」

我說,一邊看著自己肥肥的肚子。

「噓,大象在移動喏。你有感覺到嗎?」

她將眼睛望向右上角的橫樑,然後把食指放在嘴邊示意要我小聲一點。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一動也不動地望著日落將天空染成純品康納的橘子色,

我後腦勺清楚地感受到她枕葉靜脈血液流過時,些微的振動。

在夕陽完全沒入海岸線的那一剎那,好像確實感覺到我們透過了某一種移動,來到了另一個時空。

海邊幾隻小黃狗,像是歡迎新人終於透過了長途跋涉來到這個地方,興奮地吠叫著。

遠方的燈塔因為天色漸暗了,點起了燈,並來回地旋轉著,

幾艘漁船在視線的臨界點若隱若現地閃爍,一隻海鷗的叫聲從耳朵的一邊繞過腦後到另一邊然後飛走了。

這世界依然以同樣的方式運轉著,可是運轉的速度和角度與我之前所知覺到的卻有一點不同。

有什麼東西改變了,以一種語言無法說明的形式。

「你也感覺到了嗎?」

「嗯,輕輕地。」她回答,聲音像是被海浪捲起的細沙,

那細柔的程度像是一不注意就會被隱沒在浪頭白色的泡沫裡一般。

終於那泡沫融解成綠色的圓盤出現在我面前,

2003年夏天的海岸線,從這一刻起就離我很遠很遠了。

我起身將已經吃完的熱狗塑膠袋塞進空的礦泉水瓶子裡,然後盯著瓶子一邊看著一邊走下樓梯。

用透明的東西裝著透明的東西的時候,心裡頭一點點骯髒或汙穢的什麼在其中就會變得明朗起來。

原先擺在樓梯間的黃色水管已經不見了,當然水龍頭也不知道為什麼被拆掉了,

只剩下PVC做成的灰色管口像是被騎士截去頭的龍一般,哀怨地仰望著水泥色的天花板。

不過這一切對我來說好像都已經無所謂了。

畢竟我透過了這隻象回到了移動之前的世界,雖然她並沒有一起回來。

後腳尖離開最後一階水泥地的時候,我覺得身後的建築物好像發出崩解的聲音,

像是灌水的薑餅屋似地在劇烈地倒塌著一樣。

當然我回頭看的時候,實際上它並沒有倒塌,

只是隨著我走離它越來越遠,象以一種非比尋常的速率,變得越來越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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