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著無論如何一定還要來一次,於是一個人騎著已經快奄奄一息的機車,來到北海岸的一隅。
那是一棟以水泥搭建起來的建築,留下還勉強能夠稱為一個建築物的樑柱部分,
像是只剩下骨骼的巨大生物一般被遺棄在海邊。我沿著記憶中的微弱痕跡,
經過了門口掛著大大小小游泳圈的店家、
經過了架在路邊寫著「挫冰」的A型路牌、經過在門口乘涼幾位袒胸露乳的阿伯們,
彎進兩排舊建築物夾著的一條小徑之後,黃昏的海就像是電影情節一般在眼前拓展開來。
走下石梯,海風吹拂著我淡黃色的短褲,有一種防波堤正微微地在震動的錯覺。
但是當真正站定在沙灘上的時候,海岸卻像是斜著頭才能看到的風景一般,
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橫在面前。遠處像是和樂融融的一家人,
小女孩穿著不知道是鴨子還是天鵝的游泳圈在海邊奔跑著,
像是她的雙親的人則站在海岸線的旁邊看著他玩耍。
淺紫色的天空正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從天的另一頭逐漸暈到這一頭來,
我則以相反的方向踩著黃色的夾腳拖鞋,想像自己的身體從沙灘的這一邊滲透過去。
終於在不遠處看到了記憶中的廢棄小屋。
與其說是廢棄小屋,不如說是一棟大型飯店,
好像因為金主中途資金周轉不靈,於是蓋到一半便廢棄在那邊的半寓言性建築。
遠處看起來大約只有三到四層樓之高,但是確實走近了之後卻比想像中還要巨大。
幾根原先像是要作為飯店隔間的柱子交錯其中,從這一頭就能看到房子另一頭的牆壁內側,
以及偶爾到海邊來玩樂的小屁孩留下「XXX到此一遊」的塗鴉。
站在建築物旁仰望之時,心裡沒來由地昇起一種奇異的、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感覺,
頭頂上的天空好像都會因此而變成灰色的樣子。
當然天空還是紫色的,只不過那種紫色比起之前我剛來到的時候好像淡了一些。
建築的中央大約四分之三處有蜿蜒的樓梯,因為整個建築物是髏空的,
從樓下就可以看到這些階梯像是波浪形狀巨大馬鈴薯切片一樣,
斜架在各樓層之間,很可惜的是連扶手也沒有。
不過所幸因為很少人來,台階上的水泥看起來相當牢固,龜裂的痕跡也很少。
我試著將一隻腳踩上階梯,
我所存在的世界並沒有什麼戲劇化的轉變,只是週遭的空氣似乎因此稍微稀薄了一點。
繼續往上面移動,一面低頭看著交錯出現在眼前的腳趾的時候,似乎覺得地球表面離我越來越遠。
雖然實際上每次爬樓梯都是如此,但真正感受到這樣的感覺還是頭一回。
或許是因為都市的公寓大都裝設了電梯,而忙碌的生活中真正需要爬樓梯的時候,
也大多是為了前往「某一樓」,一邊擦著汗,一邊注視著樓梯間轉角的樓層標誌,
能夠沒有什麼目的,緩慢地爬著樓梯的經驗實在是少得可憐。
這樣想著一段時間,不知覺已經來到了三樓。樓梯旁擺了一張用藤木作的小椅子,
好像是某個流浪漢帶到這邊,
卻因為突然發現自己中了樂透,興奮地跑去兌獎,就這樣被孤單地留下來的悲慘椅子,
雖然已經有部分的編織脫了線,但大致的型狀還被保存得相當良好。
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散放著幾個零星的玩具,
有把手和頭分開的塑膠沙鏟子、倒蓋著的底部破了一角的紅色水桶、
以及因為小女孩不小心丟到這邊來,父親就說「算了不要去撿了,再買一個吧」的淺綠色飛盤,
上面塑膠印著的字已經因為潮濕的海風起了泡泡。
我索性坐在藤椅上,飢餓像是討債公司一般突然地用粗魯的方式敲擊我的胃壁,
於是從背包裡拿出便利商店促銷的黑胡椒大熱狗,握著熱狗將塑膠袋像撥香蕉似地往拳眼處褪去,
一口一口的吃將起來,渴了就喝一口帶來的礦泉水,那甘甜好像連海浪所飢渴的份也一起化解似的。
一邊坐在海邊的空屋一邊吃著熱狗配礦泉水真是相當奇怪的經驗,
如果是晚上有警察路過臨檢的話,很可能會被抓去問話也說不一定。
但總之現在的天色看起來好像還沒有過六點,
也或許是因為夏天,而有白天特別長的錯覺。望著飛盤上斑駁的字跡的同時,時間變成一種停滯的狀態,
感覺像是一個帶著聖誕帽的小精靈從右邊耳朵抽走腦漿那種真空感。
我瞇著眼睛無趣地數著眼前的玩具,夕陽的餘暉在玩具之間的水泥地板上,模糊地投射了她窸窣的身影。
「這裡是哪裡啊?」
她轉身過來問我,頸後的汗水濡濕紅白相間的圓領無袖T恤,順著內衣的肩帶形成吐司的形狀。
「應該是廢棄的工廠之類的吧,只是好像剛好有廁所可以沖水。」
一邊說著我抖抖腳邊的沙子,然後繼續往上爬著樓梯。
一樓的廁所前面坐著一個老婆婆,
在我們上來之前以一種不擅於表達任何表情的面孔,跟我們收取一個人十元的沖水費。
她將兩枚十塊錢收入腰際的黑色小包包之後,便像是了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一樣抒了一口氣,
然後坐回木製的長凳上,用一種就算她突然消失了,也沒有人會發現的姿勢默默地等待著。
「你先沖吧,我想看一下夕陽。」
簡直像是在台灣意識流電影中會出現的對白一樣,我望著她側著的臉說著。
她也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噢,好」,便像身手敏捷的花栗鼠一般,
彎下腰拾起地上的水管,將水龍頭以順時針方向扭開。
從我這邊隱約可以看見從她領口處露出來,微微隆起的白皙胸部。
夕陽從她的頸際與手臂間圈起來的空隙,將橘黃色的光影連同她的髮絲映入我的視網膜,
水管灑出來的水珠,有些從她的肩膀順著手臂流了下來,
有些從胸口間兩乳的低谷處沿著腹部流向肚臍,然後依傍著跨下、大腿內側、
最後在她夾腳拖鞋站著的地方形成一處淺淺的水灘。
地上並沒有所謂排水孔之類的東西,水就沿著樓梯的邊緣,
夾帶著她身上沖刷下來的沙子直接落到二樓。
她將頭髮用淺灰色的髮圈先綁起來,然後把水管從腰際深入圓領T恤內側,
更多的水便一股腦地衝上她的頸子、鎖骨,
然後又像失去動力的迴力車一般滑回她的胸口,滴落到地板上。
「我想要洗一下內衣,不要偷看噢!」
說著她便轉身,將水管丟到腳邊,然後雙手伸到背後衣服中交叉,
熟練地解開內衣的扣子,從T恤中像變魔術一般抽出內衣。
接著蹲在地板上,仔細地把內衣從罩杯、絆扣、到肩帶處徹底的清洗了一遍,
等到一切都清洗完畢之後,再用左手手背拭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然後起身將內衣擰乾。
這時,幾分鐘前她說的話才像終於發動的老爺車一般進入我的腦袋裡。
世界上有些東西的狀況是,
當你不注意它的時候,她會一直在身邊,可是當你意識到它存在的時候便消失了。
「這裡其實可以當作曬衣場耶!」
她在我的右手邊蹲下來,從黃色小包包中拿出ICE玻璃瓶,對著嘴喝了兩口,
然後將瓶子遞到我面前,我搖搖頭之後她又喝了兩口。
「你覺得這邊之前有住人嗎?」
我問她。然後脫下大黃色的短袖上衣,拿起水管往身上沖了一陣。
夕陽已經落到了我膝蓋左右的高度了。
「應該沒有吧。住這邊會很冷噢。連牆壁也沒有哪,只有冷冰冰的水泥柱子。」
「可是好像住這裡也不錯的樣子。可以看海阿,還有夕陽。」
「還有很熱的時候,可以沖沖水。」
她補充到,我們背靠著背坐著,咯咯地笑了,然後將頭一起轉向夕陽那一邊。
從我的背脊可以感覺到她背脊的骨骼的硬度,而我知道在她那紅白相間的T恤底下什麼也沒有穿,
一想到這裡喉嚨間乾渴的什麼就像是要湧上來一樣。
為了趕走這種黏膩感,我將視線放在右前方掛著淺色的內衣的水泥柱一根釘子上,
肩帶絆扣隨著海風以四四拍子的速度拍打著水泥柱的身體,
像是動物園裡的大象用鼻子捲起牧草,趕走大腿上的蒼蠅似的。
「感覺好像坐在一隻大象的體內噢。」
她說,我很驚訝她竟然能讀到我大腦中對水泥柱子的隱喻。
「那妳覺得大象在想什麼呢?」
我問她。我向來習慣問這種沒有答案又不太重要的問題。
「想著明天的晚餐或指考成績之類的吧」
「也有可能是在想著自己的身材喔。」
我說,一邊看著自己肥肥的肚子。
「噓,大象在移動喏。你有感覺到嗎?」
她將眼睛望向右上角的橫樑,然後把食指放在嘴邊示意要我小聲一點。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一動也不動地望著日落將天空染成純品康納的橘子色,
我後腦勺清楚地感受到她枕葉靜脈血液流過時,些微的振動。
在夕陽完全沒入海岸線的那一剎那,好像確實感覺到我們透過了某一種移動,來到了另一個時空。
海邊幾隻小黃狗,像是歡迎新人終於透過了長途跋涉來到這個地方,興奮地吠叫著。
遠方的燈塔因為天色漸暗了,點起了燈,並來回地旋轉著,
幾艘漁船在視線的臨界點若隱若現地閃爍,一隻海鷗的叫聲從耳朵的一邊繞過腦後到另一邊然後飛走了。
這世界依然以同樣的方式運轉著,可是運轉的速度和角度與我之前所知覺到的卻有一點不同。
有什麼東西改變了,以一種語言無法說明的形式。
「你也感覺到了嗎?」
「嗯,輕輕地。」她回答,聲音像是被海浪捲起的細沙,
那細柔的程度像是一不注意就會被隱沒在浪頭白色的泡沫裡一般。
終於那泡沫融解成綠色的圓盤出現在我面前,
2003年夏天的海岸線,從這一刻起就離我很遠很遠了。
我起身將已經吃完的熱狗塑膠袋塞進空的礦泉水瓶子裡,然後盯著瓶子一邊看著一邊走下樓梯。
用透明的東西裝著透明的東西的時候,心裡頭一點點骯髒或汙穢的什麼在其中就會變得明朗起來。
原先擺在樓梯間的黃色水管已經不見了,當然水龍頭也不知道為什麼被拆掉了,
只剩下PVC做成的灰色管口像是被騎士截去頭的龍一般,哀怨地仰望著水泥色的天花板。
不過這一切對我來說好像都已經無所謂了。
畢竟我透過了這隻象回到了移動之前的世界,雖然她並沒有一起回來。
後腳尖離開最後一階水泥地的時候,我覺得身後的建築物好像發出崩解的聲音,
像是灌水的薑餅屋似地在劇烈地倒塌著一樣。
當然我回頭看的時候,實際上它並沒有倒塌,
只是隨著我走離它越來越遠,象以一種非比尋常的速率,變得越來越小了。